厨房在春季到处都是苍蝇。我祖母热尔梅娜坚持说,是德国人把它们带来的:“打仗前没那么多的。”祖父笑话她:“你怎么能肯定?你数过吗?”祖母却不依不饶:“都已经十四只了,我看着它们来的。德国鬼子用篮子带了它们来,在这里放了,想让咱们泄气的。”
为了抗击这些昆虫,祖母在电灯泡上贴了些胶带。因为没钱,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胶带取下来清理上面的苍蝇,第二天早晨继续用。不过,胶带每取下一回,都会损失一点粘胶。于是,所谓的“陷阱”很快便成了昆虫们的栖息地。祖父呢,他的办法要更彻底些。每天早上,他都用一只修补过无数次的苍蝇拍做武器,开始一天的捕猎。除非打到第一百只苍蝇,否则,他绝不肯吃午饭。餐桌上的漆布可不是我们战斗的舞台,祖母热尔梅娜为了保持清洁,绝对禁止我们在桌上拍死哪怕一只苍蝇。而在我眼中,那块桌布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装饰品。其实,那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桌布,厚厚的,泛着油光,散发出硫磺和橡胶的味道,和厨房的各种香味搅和在一起。
我在桌布上吃饭,在桌布上画画,在桌布上做梦,有时还在桌布上睡觉。桌布上有装饰花纹,我不知道那是花,是云,还是树叶,或许兼而有之吧。祖母和母亲在桌布上为我们做饭:切菜切肉,削胡萝卜、土豆、蔓菁和洋姜。祖父于连在桌布上炮制他的香烟:把烟丝、干胡萝卜缨和桉树叶卷在一起。下午,祖父母午休的时候,母亲玫瑰鸥开始给我上课了。她翻开书,给我读书上的故事,然后带我去散步,一直散到桥边,看桥下的河水。冬天,天黑得早。虽然戴上了羊毛帽,穿上了羊皮袄,我们还是冻得直哆嗦。有一阵子,母亲总爱向南走,好像要等什么人似的。每回都是我拉住她的手,牵她回家。有时候,我们会撞见村里的孩子,穿丧服的女人,母亲也许会上前跟她们寒暄两句。为了挣钱,母亲在晚上做些缝补的活计,仍然在那块了不起的桌布上。
我相信,正是在这块桌布上,我第一次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国度。母亲读的那本红皮厚书里讲到了希腊,讲到了希腊的小岛。我不知道什么是希腊。那是些词语。门外——在寒冷的峡谷里,在教堂的广场上,在我跟着母亲和祖母买牛奶或土豆的店铺里——是没有词语的。那里只有钟声,叫嚷声和木底鞋走在石子路上的嗒嗒声。
但是,红皮书里走出了词语和名字。卡俄斯、厄洛斯、该亚和他的孩子们,蓬托斯、俄刻阿诺斯和乌拉诺斯,布满星星的天空。我认真地听,没有听懂。大海、天空、星星。我知道那是什么吗?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只知道桌布上的图案,硫磺的味道,还有母亲唱歌般的读书声。然而,从那本书里,我发现了一个叫做乌拉尼亚根据希腊神话,宇宙始于卡厄斯(意为混沌)。艾罗斯、该亚等分别为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地母、海神、大洋河流之神和天神。乌拉尼亚为天文女神,这里引申为天上的国度。的国度。或许是母亲创造了这个名字,同我分享了我的梦。
我见到了敌人。之所以说“敌人”,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我祖母热尔梅娜痛恨他们,恨到从不叫他们的名字。她喊他们德国鬼子、德国佬。她只说“他们”。“他们”来了。
“他们”占领了村庄。“他们”拦住马路,禁止通行。“他们”毁坏房子。
危险来了,真是难以置信。在孩子的眼中,战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先是害怕,然后就习惯了。正当他们习惯的时候,战争开始变得惨无人道了。
我在脑袋里琢磨着,但并不相信战争就在眼前。和母亲一同去村子里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捡石子。“捡它做什么?” 母亲有一回问我。我把石子塞进口袋里,“砸人。”我答道。母亲本该问我:“砸谁?”可是,她已经明白了。她不再问我。她从来不跟人谈论这一切:战争、敌人。这是她的方式:谈别的事,想别的事。但是,她内心深处的忧虑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有时候,她晚上不喝汤,独自去黑暗中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