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战争年代。家里除了我祖父于连,再没有男人了。我母亲满头乌发,琥珀色皮肤,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如炭画一般。她每天长时间暴晒在太阳底下。我还记得她小腿的皮肤,在胫骨上闪着光泽,我爱用手指从她腿上轻轻滑过。
我们经常没有什么吃的。听到的消息也总叫人发愁。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母亲却是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永远快乐无忧的女人。母亲还喜欢读书,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确信,现实是神秘的,人只有通过梦想才能接近世界。
祖母跟母亲很不一样。她是北方女人,来自贡比涅或亚眠郊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们保守而专横。祖母叫热尔梅娜Germaine在法文中意为日耳曼女人。?贝莱。这名字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全部性格:小气、固执、倔强。
她很年轻时就嫁给了我祖父。祖父是另一个时代的人,早先当过地理老师,后来为研究通灵论辞了职。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黑烟丝卷烟,看史威登堡史威登堡(1688—1772), 瑞典学者,世界灵异大师,著有《灵界记闻》,被誉为“西欧历史上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从来不谈他看的书。只是有一回,当他发现我在读斯蒂文森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著名小说家,著有《金银岛》、《化身博士》、《诱拐》、《一个孩子的诗园》等。的小说时,终于用一种不可抗拒的音调对我说:“你最好还是看你的《圣经》去。”对我的教育,他的贡献到此为止。
母亲的名字很特别。那是个温柔、活泼的名字,一个让人忆起她们海岛的名字,一个与她的微笑、歌声、吉他相称的名字。她叫玫瑰鸥。
战争年代,通常是饥寒交迫的年代。兵荒马乱的年头是否总比平时更寒冷呢?按我祖母热尔梅娜的说法,她所经历的两次战争——第一次是“伟大的”,另一次是“龌龊的”——都是酷暑连着严冬。她说,一九一四年夏天,在她们村里,百灵鸟唱的是“大热天,大热天!”可惜直到八月中旬,动员令贴上了墙,村民们才听懂百灵鸟的歌。祖母没有提一九三九年夏天唱歌的鸟儿。不过,她告诉我,我父亲在一场暴风雨中离开了家。他拥抱过他的妻儿,在大雨中竖起衣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山里的天,十月份就开始冷了。每天晚上都下雨。雨水在路中间流淌,奏着悲伤的曲子。土豆田里的乌鸦开着各种各样的会,凄厉的叫声充斥着空寂的苍天。
我们住在村口一座老石头房子的二楼。一楼是间宽敞的空屋,以前是做仓库用的,窗户早已遵照占领军司令部的命令堵上了。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段岁月的味道。烟味、霉味、栗子味、白菜味,寒冷的味道,忧愁的味道。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我们经历过什么,我们早已忘却。但是,那种味道留下了,有时候,在我们最不经意的时候,它会重新出现。随着那味道,我们的记忆重新浮现:悠长的童年岁月,悠长的战争岁月。
入不敷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何能明白?我祖母热尔梅娜有时会在晚上说到钱的事儿,而我,正趴在我的空盘子上冲瞌睡呢。“咱们该咋办?牛奶、蔬菜,没哪样不贵的。”我们缺的不是钱,而是时间。钱的用处是让人不再考虑时间,不去害怕已经过去的和将要重复的日子。
起居室就是厨房。所有的卧室都很阴暗潮湿,窗户统统朝向一面爬满苔藓的石墙,墙上日复一日地往下淌水。惟独厨房是临街的,有两扇敞亮的窗户。晚上,祖母在窗户上钉一张蓝纸,作为熄灯的信号。白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度过的。就算是冬天,厨房里也有阳光。我们不需要窗帘,因为对面没有人家。外面的路是朝山里去的,没什么人经过。每天只有清晨时分会有一辆小汽车呼哧呼哧地往山上爬,喘得像烧开的锅炉。一听见它开过来,我就会立即冲到窗边,好瞅瞅那只金属大虫。它没有鼻子,背上驮满了帆布捆着的大包小包。小汽车停在比我们家地势低一点的广场上,不过桥。我弯下腰,可以看到低处的杂草,草尖上是村庄的屋顶和教堂的方塔,方塔的摆钟钟面上刻着罗马数字。我一直没学会看钟,不过我觉得,它似乎一直指着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