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静默的河流(1)

刘鑫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人们应当怎样生活?

上学读书的时候,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也许还有他的写作,都在一种确定的已知中缓缓沉入黑暗。博尔赫斯有家族性遗传的眼疾,从他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终会有一天,他会永远告别光明。

我惊讶于博尔赫斯对命运表现出的惊人平静,对于失明,博尔赫斯说,“我在静默中,等待黄昏缓缓来临。”黄昏渐渐降临,这是一个多么诗意却又残酷的比喻。没有光明的世界是沉默的,这是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最初遐想。我看到了一个内心强大者的沉默和坚持,那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是否还有漩涡和暗流,有欣喜和欢笑,我不知道,也没有机缘去了解。直到小说《推拿》面世,它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熟悉毕飞宇创作的人会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温吞沉稳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舒缓流畅的语言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往往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欲望。从《青衣》中为戏疯狂的筱燕秋到《平原》中由纯朴而狰狞的端方,无不跋涉在大起大落的欲望之中,人的毁灭、疯狂、矛盾和仓皇,在一个个看似细小的情节之中酝酿。然而,在这部描写盲人生活的长篇中,毕飞宇却表现了一种难得的细致和温情。

所谓温情,并非意指毕飞宇由于题材的特殊,而对生活的残酷本质有所回避,而是指在整部小说中,毕飞宇表现出了强大的控制力,它压抑了飞扬跳脱叙事冲动,摒弃了在《平原》中偶尔流露的油滑,在整部小说中,作家情绪的提升、感受的表达都是在一种极度细节化的平缓叙述中缓缓推进,在一种充满了欲望张力却又压抑沉默的氛围中,展现了人们甚少了解的另一种人生悲喜。

《推拿》中的盲人世界是沉默的,毕飞宇笔下,先天失明盲人们的无声无息是由于对整个世界的隔膜和敬畏,在于自己始终无法和谐地融入一个被健康人标准化了的世界,他们小心翼翼地争取自我的独立和尊严,为了可能的尊重,他们殚精竭力:身体强壮的王大夫,为游手好闲的弟弟划开了自己的胸膛,鲜血、自尊和耻辱一起喷薄而出;音乐天才都红无法忍受廉价的同情和赞美,放弃了取悦于人的表演生涯,从事艰难的“推拿”工作;而张宗琪的生活更近乎悲剧,幼年被威胁所包裹的人生,让他永远处于被毒死的恐惧之中……他们和世界的紧张、疏离和不协调,来自于世界里面没有光亮,于是他们不得不磕磕绊绊、不得不小心翼翼,惧怕自己轻易成为一个笑话、一个耻辱、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后天失明的盲人呢?他们经历过正常的人生,心态会不会更好?似乎不是,他们“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由光明而滑落到黑暗深渊这一过程之中,突然到来的隔膜是痛苦的:小马一度自杀,每天沉默地玩着他的时间游戏,时间是有刻度的、有质感的,可以反复堆砌以供冥想的玩具;顽强的金嫣“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用她仅剩的光明来执着追逐想象中的爱情,而那些黑暗里的沉默却让她在泰来的矜持和自卑前痛哭失声;张一光为劫后余生而窃喜,却用“天赐”的失明来放纵生命……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