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厨的男人才是真男人(19)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熟悉巴柏的菜单,可以向人推荐好菜:现在我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所知。我翻开蓝色的巴柏圣经,算了算,共有五十道面食,没想到有这么多种。主菜有六十道,前菜四十道。我瞪着菜单看,它贴在安迪面前、传递台的上方,菜单之上凌乱地堆着各种意大利货,有一瓶三公升容量的超大瓶红餐酒、一瓶橄榄油、若干香脂醋,这仿佛是某本旅游杂志上的意大利厨房静物画。顾客去洗手间途中,透过厨房回转门上的小窗户,朝厨房瞥去一眼,看到的也只是这个画面(任何人只要瞥来一眼,这幅静物画都在对他宣告:啊,意大利,好浪漫!其实那酒已被热气熏得由红转褐,橄榄油也已出现哈喇味,而顾客看不到的厨房的真实景象,既不怎么意大利,也不怎么浪漫)。
  
  菜单长达四页。“很壮观。”安迪承认。领班厨师的动作快到让我跟不上,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点菜单是用纸带收报机传进来,一道又一道菜,打在长长的纸带上,安迪大声报出菜名,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发觉每个人不知在何时都不约而同地加快料理食物的速度。他们的动作更迅捷,透露出紧急的意味。一晚将尽,我仍说不上来自己看到了什么,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各种大不相同的方式并存-厨师们先以积极且直截了当的手法应付高热和炉火,锅里直冒高高的火苗;接着他们又以艺术气息十足的精巧技法,动手组合每一盘菜肴,伸出手指把香草叶片和蔬菜换个位置;最后从塑料罐里挤出酱汁,在盘上喷画着五彩缤纷的线条,仿佛在为画作签名。这一切相当于什么?这是某种我不了解的事物,我简直到了火星上。
  
  我处在向前进或向后退的关卡。向后退的话,我只消说,到此一游,承蒙招待,非常有意思,谢谢,但我显然志趣不合。可是,要怎么向前进呢?这里没有我的位置,这些人干活时已达到高等境界,用不着思考,他们的技能经反复灌输,已变成他们的本能。我没有那种技能,也想象不出一个人是怎么学会这些技术的。我体会到自己置身于某种事物的边缘:那将是一段漫长、艰辛、令人灰心丧气又极度无地自容的经历。
  
  这时,马利欧在检查送出厨房的菜肴,今天他又不期而至。
  
  他看看一盘腹膈肌排,对马克说:“烧烤小子,你的洋香菜绿酱溃不成形了,里头加了太多油,盘子又太热,重新装盘。”马克重新装盘,动作快得出奇,简直像录像带快转似的。“我在倒数哦,十、九、八、七……我要是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就是有人说得太大声了。”厨房静得像图书馆,马利欧检视煎炒部门的一道鸭肉菜肴,把手指伸到菜里,尝了尝味道。“阿多,撤掉你的酱汁。”太咸了,需要冲淡。“还有鸭肉,”他说,拣起一片鸭胸肉,“肥的这面需要多煎一分钟,肉还好。”那肉近乎全生。“可是鸭脂要再去一会儿油。”我有足足十五分钟,看着多米尼克以小火低温煎鸭胸,鸭皮朝下。马利欧交代多米尼克做的,就是再这样多煎一会儿鸭胸,如此鸭皮就会特别香脆。
  
  多米尼克被越盯越紧张,一不小心就把菜滑落到他的酱汁里,盘子掉到地上砸碎了。这下子,西红柿酱汁里有小牛胸腺,鸡高汤里有西红柿酱汁,地上有碎玻璃。多米尼克急着把小牛胸腺捞出来,但欲速则不达,他笨手笨脚的,小牛胸腺又掉进别的酱汁里。马利欧一言不发,在多米尼克跟前站直了,两脚岔开,双臂交叉抱胸,两眼直直地瞪着他看。“多米尼克经不起别人的批评。”他对我说。多米尼克浑身冒汗。我后来才知道,马利欧两眼直直地瞪着人看,表示他很生气,否则,你听到的会是叫骂声(梅默在法国餐厅待过,他记得有个名为“换盘”的惯例,亦即,大厨往往在大伙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刻,拿走你手里的一盘菜,朝地上一砸,而你得清理一地狼藉,重新再做一盘菜。据梅默说,那是“我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之后就再没有遭遇过这种事”)。
  
  有盘吃了一半的耳朵面被退回来,把面端回来的外场领班约翰解释道:“客人嫌绿花椰菜的青花不够多。”五个人把这盘面团团围住,吃了起来。“他说他上次来这里吃的时候,绿花椰菜有比较多的青花。”每个人都拣出一朵青花,仔细端详。“没错,”马利欧说,“我们以前是有过较大的青花,可是大自然这会儿并没有在制造大的青花。”厨师重新做了一盘面,马利欧把它递给一位传菜生,“上菜的时候,请用你的老二打那家伙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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