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撂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辙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幸灾乐祸地觉得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啥玩意儿?”老头儿听不大明白。
我跟他解释:“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老头儿忙摇头,“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那这事……这不对啊!”老头儿在发急,急得快出汗了,犯哆嗦。
看着他我都着急,“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你前言也搭下后语呀!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疯啦?!”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儿吓在那儿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皮肤下的油脂该耗耗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妈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我早去关心他了,但是现在不。
我气愤难消,说:“你说话。你说不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的脑袋顶在树干上,就像是拿他的脑袋钻树干。
“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我说,“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他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老头儿仍然摇着头,钻大树。我有点儿操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
我不想看他这鬼样子,但他偏给我看这鬼样子。我说:“你说大道理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士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老头儿嘴里念叨着:“……我是伤心死的。我早跟你说过。”
我听不下去了,“……你大爷的!我最怕你说这屁话你就拿出这句屁话!”
“我真是伤心死的。”
“我走啦!你在这儿慢慢磨大树伤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连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见那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我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轻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我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但是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我没法不好奇,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我爹写的那面,又看我写的那面,念:“……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冲他叫:“你别看那边!你这人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翻过来看着我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开玩笑的!”我嚷嚷。
老头儿跟没有听到似的,“这写的就是我呀。”
“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做什么也都没用的人!”
郝老头儿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很怪,“我已经这样了,这辈子啥也没做成。你们还要这样吗?”
这更让我生气,“我们在还我们祖上欠的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没便宜轮到我们占!记得康丫吗?他永远在跟人要不要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更多的便宜给他占!我们只是在保除了我们没人稀罕的小命!”
“……康丫说他看不清。”老头儿喃喃自语。
“你看清啦?——神仙!”
“……我是伤心死的。”
“雷劈了你吧!没人会伤心死的!” 我愤怒地走开了。
郝兽医没说话,仍然将他的头抵在树上。我本想松松心却碰上这么大个疙瘩,现在只想离他远点儿。我回头又瞪了瞪他,他还是纹丝不动。然后我听见了来自对岸的炮弹出膛声。我回头,愣了半秒钟,认为它一定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是那迅速变成一种在我们头顶的空中碾压空气的声音。没错,它就是冲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