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叫:“兽医!躲!”
老头子头抵在树上,还是纹丝不动。我冲向他。我刚迈开步子,炮弹就在他身边炸开了。我被气浪冲撞得摔在灌木丛里。我爬起来,老头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间试图找到老头儿的影子,哪怕是尸骸。半张被撕碎的纸头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了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忽然间福至心灵,发着抖,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为了避免日军再来一发冷炮,我趴下了,从草丛中探出脑袋。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我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种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把重机枪手从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家怀里一扔,“换着打!”
重机枪手着急地说:“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不管,他早已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了。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的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的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我说,“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儿……”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让我闭嘴,我不闭嘴,还接着说:“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说:“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甩开了,宣布:“我鸡皮疙瘩都掉了。”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的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间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峭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的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缒下,幽深的凉气从我们刚踏足的江岸滩涂侵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的山谷间零星地响着。
后来我找到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的手,不敢把他翻过来,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喃喃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着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儿的脚面蹭到了迷?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要我一起看,我也仰了头看着。
兽医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升天啦!”迷龙叫道,他看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呆了。我看着老头儿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同到了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号啕。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