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走了,看着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
“……什么锁钥?”
“什么锁钥?我家里的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
“别寻啦。”我说,“锁钥在我这儿,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上哪儿?”
“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是谁?老爷子?”我有些糊涂。
“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我又愣了一下。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
郝老头儿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的椅子,“坐嘞,上座。”
我提醒他:“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老头儿倒明白,“这地方哪儿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
我点头,“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
“请上座。”老头儿又请。
我就座,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便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
“……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头儿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鼓着他的旱烟袋,“抽一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我说。
老头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了,“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老头儿摇头,“你娃娃哎,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说老也是个精,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老头儿说:“哎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砂土了,我撮着砂土,我犯着犹豫。
老头儿看着我,“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也不打炮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告诉他,那不怨枪炮,是他治不好。
老头儿摆摆手,“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老头儿发誓:“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他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总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发誓。”老头儿又说。
我忙打断他,“斗个嘴扯上几千里地外的人干吗?——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上趟南天门,死个精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骂:“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扯蛋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