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不想争辩这个问题了,他来是特地送一样礼物给死啦死啦的。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地看着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这是什么美国把戏?”那是一张他的照片,来自麦克鲁汉那一车零碎中的相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被扎满了大头针。
“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
死美国佬一向刻薄的脸竟显得有些友善,他微笑着。死啦死啦以苦涩还他的微笑,拿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也是个好人。”然后他就把麦克鲁汉扔在那里了,我跟着,因为麦克鲁汉的茫然而向他报之一个鬼脸。
饭棚里,迷龙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支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落,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的还过分,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打开一看,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 food!”
“你没有饭吃。”我立刻翻译给死啦死啦听。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
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
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的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到半截他开始推楼梯,我大叫:“哎!哎!洒啦!好东西!”
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儿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
“威士忌。”我说,“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
死啦死啦抿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儿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柯林斯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我气愤地说,然后把罐头放在旁边,也躺下,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砸塌了。我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问:“……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儿吗?”
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金瓶梅》不是这么看的!”我说。他没吭气。
我听见郝老头儿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
老头儿说:“我听见你在上边嚷。”
“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儿你要不要吃?”
老头儿不要。
我诧异到愤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
他问我:“烦啦,就你一个人?”
我愤愤地说:“就我一个活人。”
“你跟我唠唠行吗?”
“那你上来。”我说。
“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了,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儿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一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叉子竖插在罐头上,拜了一拜,说:“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去追那个佝偻的背影了。
“你要去哪里呀?”我问他。
“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儿都是人。”
“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
老头儿赶紧说:“年轻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
“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