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的脑袋同时在他的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趾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
我还在那儿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他说:“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也不要转过来看!”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我愣了一下,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然后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用望远镜对着南天门,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儿事干?”
“没事做。”
“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
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吗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
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的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狗肉,“狗肉,给我上!”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时,就冲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呆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边扔边骂:“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儿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
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儿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儿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太苦啦。放多点儿糯米。”我挑剔地说。他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
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宣泄地擦他的炮,他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目光。
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验枪通过才能吃饭的规矩。
麦克鲁汉老远便看见我们,很振作地过来——整个阵地上怕也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佬很振作了。
他远远的就喊道:“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寻求一个解释,“啥意思?”
我有气无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没错,他爱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样活气了,“哦。真不赖。”
麦克鲁汉走近了说:“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你的翻译。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战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哦,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
“看出来啦。您甚至都孤独到和我们成了朋友。”我说。
听了我的话,麦克鲁汉建议现在就毙了我这个翻译,死啦死啦却不愿意在我身上白瞎子弹。我不怀好意地冲麦克鲁汉笑了笑,“我会活下去的。”
“好吧,”美国人接着说,“那天你也在,你们俩做?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
“麦师傅,这场仗只要打就是错误的吗?”死啦死啦问。
“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英国、苏联,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麦克鲁汉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三个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
“打倒帝国主义。”说完之后我胜利地冲着死啦死啦,“听见啦?”
“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麦克鲁汉说。
死啦死啦说:“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