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3)

又是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儿,帮我擦汗。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并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骛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儿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相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很不忿,“仓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金瓶梅》!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说:“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书与老婆概不借人。”我父亲说。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的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死啦死啦说。

我父亲终于同意了,“……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的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死啦死啦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瓶梅》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哎哎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喜欢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在这时看这样完全无用的闲书,连我这样沮丧的人都做不来——而我父亲是一个“你也这样了”的复杂表情,诧异、鄙薄、惋惜、幸灾乐祸。

我们开始吃早饭,有迷龙老婆刚端上来的粥和油条。我不愿意看他们,所以东张西望,于是望见了门外的何书光。那家伙站在迷龙家门外,仍然是那样过度的剑拔弩张。和我对上眼时,他向我招了招手指头,然后走开。我起身跟去。还有两个家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迷龙和不辣对打架一样敏感之极。

何书光站在路边,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收拾我,却还毫无必要地摁着腰上的刺刀。我走过去,以死样活气迎对他厌恶加嫌恶的眼神,说:“你们已经赢了……没完啦?”

他把一个东西递给我,“你那相好的在钉子巷左手第二个院。快被我们弄死啦。”那东西我没法不认得——小醉门上的木牌。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把木牌揣进了口袋,而何书光那家伙优哉游哉地走开了。我省得想啦,我只能跟着他。迷龙和不辣跑了出来,那俩家伙扒拉着我,想研究我身上有没有新伤,而我一直盯着行远的何书光。

迷龙问:“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我摇着头。不辣已经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要追上去拍人,一边说:“有话你要讲嘞!我开他扎脑壳!”我推开他们俩,继续跟着何书光。迷龙怀疑我被人拍花了。等我终于明白不可能摆脱他们的纠缠时,便说:“小醉,叫他们带走啦。”

他们放开我,开始准备家伙。不辣把迷龙家的锁头锁在自己的皮带扣上,挥了两下,他现在有了个流星锤。迷龙很快从院子里跑出来,拿着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张立宪划开了的衣服,他老婆刚缝好。

我没管他们俩,只是跟着何书光那个远远的背影。就像迷龙说的,我已经被拍花了。

何书光在很远的巷口站住了,靠在墙上等了等我们,等我们近了时他吐了口唾沫拐进去。这条巷子军人很多,在禅达时间太久,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师部的家伙条件比我们好,索性就包下了这条巷子。

迷龙瞧见路边的一堆石头,就蹲下了,往他衣服里包着石头。不辣提醒他昨天就是这样死的,但迷龙不理,把那个装了石头的衣包在手上称了称重量。不辣也就不管了,反正三个人就来人家的窝点是注定讨不了好的,他把皮带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免得挥舞时被人夺走。

我赤手条条,捏着的拳头里露出一个石头的尖角。我问那俩人:“我们是来挨揍的吗?”

“扯犊子。”迷龙说。

“追他。”我说。

然后我们趁着何书光拐过了巷角看不见,猛追。迷龙不辣两个家伙对这种小伎俩烂熟于心,连招呼都不打就追在前边。何书光又犯了个赵括式的错误,他不知道打了多年仗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会学会不再等死。

我们冲过巷角,何书光因为脚步声而回过头来。一路上我们的尾随都死样活气的,叫他也放松得很。他瞧见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拔腰上的刺刀,但一马当先的迷龙、不辣着实凶神恶煞得叫他发愣,于是他服从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撒腿就跑。

迷龙把他的石头包甩手扔了过去,砸在何书光的背脊上。那家伙又跑了两步,摇摇晃晃地摔倒。我给了他一脚,迷龙捡了他的武器,又把他踢了个滚,不辣快乐地在他身上跳了两下。

“左手第二个院门。”我说。我们冲进院子。我们期待着冲进去就对目瞪口呆的精锐们一顿暴打,然后抢了小醉跑人,但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院子里的精锐们,也包括冲进院子里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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