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些晾着的军装和随处可见的来自虞师的什物,这里恐怕和任何一个禅达的住户没什么两样。它显然是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单身汉找来让自己放松的地方。单身汉好聚居好扎堆,于是不仅仅是特务营的人,恐怕那些师直属的家伙,只要跟张立宪们关系好的都会往这里扎。我们看见的是十几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军人的家伙,不论他们有没有穿着军装。
余治端着一锅灰乎乎黄突突的糊糊——那是我爱吃而死啦死啦绝不待见的本地小吃稀豆粉——穿着一件雨衣权当围裙。搜索连连长拿着一笸箩饼,他们正在吃早饭。桌子不够,凳子照样不够,坐的站的靠的跟我们真没啥区别。李冰在洗衣服,他站起来时我们只好把他破了几个洞的衬裤一览无余。辎重营副营长撩着衣服在让同僚帮他往背上的青肿处涂药,那是不辣昨天拿扁担打出来的。帮他上药的警卫连副连长是个上海人,没穿军装,露出一个我们在阿译身上也见过的假衬衣领子。
最让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张立宪。院里最周正的一张小桌子给了小醉,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惩罚。小醉也面了壁坐着,正在吃早饭。我真高兴她吃得那么香甜,她甚至因为背对着院门而没瞧见我们进来。几年的禅达生活让她对那种食物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是把饼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更让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张立宪,他肯定是整个院子里衣服最周正的一位,连一身的披挂都没卸掉,并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团任何一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单膝跪着,像足了一个求婚的姿势——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使,而他又很想和一个对着墙坐着的人脸对脸地说话。
桌上放着两块很紧俏的香皂——那是张立宪的馈赠——以及他刚才又拿过来的几张饼。他侧对着我们在那儿轻言细语,因为太全神贯注而没看见我们。他脸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来啥意思——又沮丧又绝望,又容光焕发,一个折腾自己的傻子。
虞师的大男孩们算把自己狠狠难为了。他们吹嘘着要“包了”小醉以便惩治,帮凶大把却找不着够种的行刑者。然后他们的小老大发现逮来个小姑娘而非悍妇,这小姑娘还是自己的同乡,这事就彻底串味了。他们一边罚小醉面壁思过,一边送来香皂和早饭。
日常琐碎的那些嗡嗡声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张立宪之外的所有人和我们面面相觑。
余治慢慢放下锅子,李冰慢慢从水盆里操起那块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卫连副连长放下药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龙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凶器作无声的吓阻。而张立宪倾心全意地,一厢情愿地和小醉说得好不热闹。小醉现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饼,但在张立宪那个傻蛋看来,小醉那副饿惨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我们还真是没听过张立宪把四川话说得像眼下这么柔和,他说家乡话一向是狠巴巴更适于骂人的,而现在阿译跟他比都可算硬刚刚了。
可怜的辎重营副营长两只膀子朝着天,连脑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转着圈,裸着个没人给抹药的脊梁找药,“药嘞?药嘞?你们几个宝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我们背后来了声气急败坏的暴喝,来自刚挣进来的何书光,“打呀!扁脑壳先下手为强啦!”不辣回头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让何书光又滚出了院子。
终于乱了,李冰抡着搓衣板冲了上来,那块板被迷龙一石头包打作两截飞了出去,险些开了警卫连副连长的瓢。警卫连副连长去抢地上的棍子,却发现余治和他在抢同一根棍子。要同袍情义便不好要屁股,警卫连副连长放弃了那根棍子,却被我对着屁股一脚踢成了马趴。不辣和抢到了棍子的余治纠结在一起。
张立宪从桌子边弹了起来,立刻又是大将风范了,摁着个刺刀把儿装虞啸卿。这里根本是虞师暴力团的扎堆地儿。十几个闲散人等挥着乱七八糟的家伙扑了上来,我们仗着个突然还暂时能够应对。
混战中夹着小醉情急的叫唤:“你们不要打捶嘞!快走!他们脑壳乔得很!”那就是脑袋有问题的意思,张立宪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辎重营副营长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蒙头布,死死抱着迷龙的腰以便让另外几个上来揍人。一个空碗飞过我的头顶砍在他的头上。我和一个勤杂兵扭在一起,摁着他的头,回头瞧见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张立宪左右不是人地看着她逞凶。我摁不住手底下那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过他的头顶摔了个嘴啃泥。
摆脱了辎副营副营长的迷龙把石头包抡了两个圆,自己差点儿刹不住脚,但总算也把包围圈给逼开了些,然后他向着张立宪叫嚣:“四川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四川话可不是让人学来调侃的,张立宪摁着刺刀把儿又晃了上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迷龙?把他的石头包抡了过去,张立宪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地一挥,迷龙的兵刃便又开了个大口子,石头落了一地。我被勤杂兵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迷龙你傻呀?!”
张立宪看来很喜欢用同一种方式再揍迷龙一回。迷龙手上一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过来,抬了刺刀把儿看来便要对着迷龙的脑袋杵一下。那一下却没能杵得下来,向迷龙围拢过来的家伙们忽然散了开去。张立宪泥雕木塑地站着,刺刀把儿仍悬在迷龙的头上,却被迷龙揪着衣领。
我算是知道迷龙跑回家一趟干啥去了——他手上抓着一个破片手榴弹,大拇指上扣着手榴弹的拉环。那小子得意得不行,还要拿脑袋往刺刀把儿上蹭,“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气不好,一敲就爆。”说完,他给了张立宪肚子上一拳,张立宪弯了一下,又挺直。迷龙又来了一下,张立宪又弯,又挺直。迷龙乐了,狠狠地来了一脚,张立宪弯了,又直了,然后摔在地上。
迷龙举起了手榴弹,让想冲上来的人又退了回去。终于大家放手了。我从勤杂兵的屁股下挣起身来。我们随手敲打着刚才把我们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观六路地靠近迷龙,他现在正在收拾余治。一个手榴弹不可能震住一群同样喋血生涯的人,实际上他们的顾忌是这样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说:“……快带了人走路。——小醉,你过来。”小醉便连忙过来,还没忘了带上那两块紧俏得很的香皂,还没忘记低身跟张立宪说一声:“谢谢你啰。”不辣也听话,抄过来。不听话的是迷龙,永远是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