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头儿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分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听见“哎呀”的一声,原来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老头子叫我:“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你换就好啦。”
老头子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儿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轻轻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过。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胡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然后老头子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
老头子边强笑,边说:“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说完,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我说。
郝兽医纠正我,说他五十七嘞。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类的胡柴,但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的,又找了点儿用剩的臭墨,可真够臭的。
“这娃娃,干啥嘞?”郝兽医问。
“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我说。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虽然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又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他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我一直嫌唠叨的嘴期期艾艾,“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地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地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咯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我说:“……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冲着老头子的背影叫:“……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换药……喔,换药换药。”老头子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说。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郝老头儿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他过早地用着力气,说:“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