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了。我的男人从来不觉得他了不起,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他了不起。他就是不亏不欠的,这么顶天立地。”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把全部注意力用来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因为我的僵滞拍打我的脑袋,一边开着玩笑,“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不。”我说,但我的嘴和行为是两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开着玩笑,是的,这对我有用,我从不放松。她在这事上很熟练,是我的老师。从来半个的孟烦了回了魂,今天晚上成了整个。
我很酸楚。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我接受了这样的馈赠。
月亮已经淡成西边天穹的一个影子,天很黑。某户殷实人家养的鸡在扯脖子叫,禅达已经没多少鸡了,所以它的声音很孤单。
我从小醉家出来,黑漆漆的。我一边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一边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门洞。我有改变?我一成不变?我不知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我离开小醉家,天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我不时要摸着墙走过那些转角。我离开小醉家,回我团长的身边,我父母的住处,迷龙家。
天要亮不亮时,我明白了迷龙的心情。那疯子跑回禅达,那疯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对他就剩下两极,永无中和。我疯子一样想留在小醉身边,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我们爱惜着对方身上的每一条皱纹。可第一声该死的鸡叫,游魂野鬼孟烦了想的是,回他团长身边。
天亮之前黑那一大下时发生了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因为昨晚有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字没提,可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自谋生路,我养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着眼,他从窗棂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他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萧索和茫然。我的团长早已醒来,瞪了迷龙家的窗户两小时后,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被吓到,他睁开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从不叹气。
虞啸卿把自己当钉子敲在桌边,足足站了一夜。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没有生气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开抽屉。这位暴力倾向严重的领军者为自己预备了一抽屉的手枪,柯尔特、勃朗宁、毛瑟二十响、史密斯左轮、日本南部……像他的部下一样,列着队,等着他。
虞啸卿迟疑了一会儿,要决定该用哪支枪——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心爱的也是绝对一弹致命的柯尔特。
上弹匣、开保险、推膛上弹、举到脑袋边,一击即发。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们冲了进来,连门也被撞脱了。扭打,摁住,走火的枪响。被打飞了头盔的余治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退出来,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被虞啸卿拿枪柄捣了腹部的何书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枪总算被抢了下来,虞啸卿被七手八脚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他的反抗是不发一言但是绝对顽强。没人做声,沉闷的殴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被他扁了的属下痛苦不堪地退开几步,再又冲上。床轰然塌了。
虞啸卿手下的精英决定报复。虞师军纪严明,给他们胡来的空间不多。纵观战局,打上祭旗坡将被人海淹没。迷龙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扰民,而且想起我那父亲谁都心有余悸。翼侧击破,小醉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软肋。
天色已经放亮了些,那帮家伙站在小醉家门外,进退有序张弛有度,居然巷头巷尾一边几个,物资丰富,甚至出动了吉普车,思维缜密,还拉了个两翼包抄的战略部署。可天色放亮叫他们心里不大舒服。
余治撺掇张立宪上,提醒他昨天往头上套菜篮子,让他嘴叼葱叶子的就是小醉。张立宪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未遂,只好说,“……我上!”余治和何书光诡计得逞,就跟在张立宪后边挤眉弄眼,丝毫不以老大的滑铁卢为哀事。
张立宪被一帮喽啰们保护着,到了门外还要一通打量,好像门上边被设了诡雷。最后他们的眼珠子定在那块木牌上,木牌没翻过去。何书光说:“丑女人,没生意做。”
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的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
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儿会死啊?!”
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
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说:“老张,是你老乡。”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
张立宪对何书光说:“……给我。”何书光就把枪给了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了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余治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
何书光终于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将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对小醉说:“我们……”
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昨天的打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
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