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0)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儿什么。我说:“我把你家的烟囱修好啦。”她“嗯”了一声,说:“你把烟囱修好了。”我又说:“可是你没米下锅啦。”她就笑。鸡也不见了,小醉说吃了。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根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屋子。小醉仍然用一只手点燃了油灯。和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好了没有?”小醉问。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缠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说:“好了没有?”话音未落我就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竭力把话往这个方向岔,“好了你就坐。”

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着对方的手指。她瘦得不像样子。她的解释是有点儿感冒,没精打采的,连屋子都没收拾,又补充说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在一路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问我:“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轻描淡写,“有点儿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我让她放心,我有名医伺候,还是那种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那就好……”她说,然后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我熟悉不过了,那是饥肠辘辘的声音,但并不来自于我。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她在开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我说,“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儿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的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的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水扑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

她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哦,错啦。我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我……”她刚张嘴我们又都听见了饥肠辘辘的一声,她红着脸笑,坚持着说,“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儿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可这里就是鬼地方,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粘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而且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支的权力;就算有也不敢做,我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相信我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说:“……所以我很穷。我那点儿饷一文不剩全给了我爹妈……我爹很乖戾,我妈逆来顺受……可你越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你越要想,这条烂命是谁给的?……不是的,小醉,他们不靠我,是我靠他们活着的……你懂吗,小醉?”

“懂的呀。”她说,“你很厉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个人活的,又不是石头。”

我苦笑,“?厉害?我是我认得的最没用的人。”我仰了我难看的脸看着她。我很伤心,脸很扭曲。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脸地在说什么。但无疑,在关于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划着圈子,因我的措辞而觉得好笑,“你认得的你?啊,那你认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齐天大圣,他也不要大闹天宫,他就打到阎罗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来,那就好啦。”

我跟她说我不认得这样的人,但我真想认得这样的人。

她说:“我也不认得,所以你就是我认得的最厉害的人啦。”她反驳我的摇头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个人就养活爸爸妈妈两个,我连自家一个都养不活。”

天地良心,这叫哪门子的厉害呀。

小醉接着说:“你顶天立地的。有哪个能从江那边把家里人抢回来呢?哪个男人都讲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团长干的。”

“你还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为了他,一个人打十多个。”

我哪儿在打呀,要说打,他们随便拣一个也能放翻我两三个。但是小醉坚持自己的看法,“打架还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还不说,你顶天立地。”

她的话让我更难过。“……我该拿把小刀攮死我自己,慢慢地一刀一刀攮。”我说。小醉吓一跳,我忙宽慰她,“瞎说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现在只是在还债。以前他欠我们的,现在,我们欠了他的。”小醉不懂我在说什么。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经懂了。

她安抚我,“……你不要急。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门上的,挥着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的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吓了一跳,“谁……谁告诉你的?——迷龙这个该死的大马哈鱼嘴巴!”

我反应剧烈到把小醉也吓了一跳,她说:“谁告诉?你天天都挂在脸上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你们都一个样子。嫂子讲迷龙哥也是一样,火烧眉毛地回家来,火烧屁股地回阵地。他们想给雷宝儿要个弟弟,一直要不来。嫂子讲没办法,打这个仗的人都着了咒了,魔住了。死人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这是我哥哥讲的,他讲不要提不要提,做分内事去。”

我呻吟着:“……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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