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9)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的屋子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别让你孟兄弟为难。”他老婆说。

“……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没有说完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儿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哎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搞么子搞么子?”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了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碍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说:“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就俩字:我认,再俩字:我敢,再俩字:我想,再俩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俩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理,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迷龙看着我。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说罢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赔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歪着嘴,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我说,然后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他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鞠躬,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他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他四脚朝天,还在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的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根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根手指头。我们都沉默着,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根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我呆呆看着她捣鼓的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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