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辣掉头就从禅达乡农的手里抢了条扁担。迷龙要找杀伤力更强的家伙,脱了衣服便在街边包石头。不辣拿扁担狠抽精英们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龙冲上去抡开他的流星锤,一家伙把辎重营副营长砸了趴下。我忙活着撕扯开抓着小醉的何书光,但后来发现我是在把何书光从小醉手上撕扯开。
张立宪忙着拽掉头上新添的几道头饰,还要把连菜篮子一起摔掉的头盔捡回来。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葱叶,一边瞧着他的伙伴们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头儿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决定和人进城瞅瞅,他们的到来逆转了战局。
张立宪挑战迷龙,“东北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迷龙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儿。他扔下一个被他收拾了一溜滚的尉官,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张立宪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声把刺刀拔在手里,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郝兽医很怪,没帮手,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我们七个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家父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迷龙拖着那架推车,不辣帮着推,蛇屁股在偷懒。
郝兽医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让他那么难过,我们对各种伤势早已习以为常了。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满脑袋满脸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该死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郝兽医说:“我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拧着,“干啥玩意儿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老头子说:“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我撅折了它!”迷龙发狠地说。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过来又噗的一声,像是转笑,却还是转成了哭。
我宽慰着她,“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迷龙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应玩意儿。”
不辣问他:“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数不到。”
“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我们都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我看到,便连忙做了个笑。她没能笑几声,又开始咳嗽。我看着她瘦削了很多的脸。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我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我们没人乐意抬头。走在这精致得盆景一样的世界里,我们狼狈得简直有些狰狞。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冲我们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撒手小车就去抱。车载着死啦死啦往下出溜,压了不辣的脚面子还停不住。
郝兽医大叫:“——迷龙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和小醉、郝兽医合力才把那车稳住。迷龙嘴都懒得回,把他儿子顶在脑袋上痒痒肚子。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脸上添新的脚印。
“叫爸爸!”迷龙说。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叫:“龙爸爸!龙爸爸!”迷龙得意地瞧着我们,“瞅瞅,我大儿子……”
我父亲在他身边,低头瞪着门槛,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打回来……”
“你休要管。”说完我父亲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换个眼神。她讶然地看着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亲咳得如此骇俗,她只好先扶他过门槛,但我父亲说:“你也休?管。”
总算是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巴巴地忙赶上去扶。我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这是和解的信号。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仪式,但他先轻轻地把我的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小事情,小事情。”我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啦,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
迷龙把雷宝儿顶在头上,后者把他一张脸扯得都变形了,他还要玩儿命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可被我老子终于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得差点儿哭了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儿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地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抚得熨帖,“还不扶我进去?” 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