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7)

我大喊:“我与日寇作战多年!”

张立宪扯开他的衣襟,让我看从锁骨直下的刀痕,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没死。他说:“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说:“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的是啊——既然已与日寇作战多年。于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儿全往我身上堆。某中尉的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死鬼的千人针,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队缚在头上的带子,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瞬间我成为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我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跪在禅达的街头、禅达的闹市。

张立宪说:“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我眼里充盈着泪水,怪诞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我跪着,在我被涂得鬼画符的肩头蹭掉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出来的眼泪。脸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迹模糊了,衬着我脸上挂着的那个古怪的笑容。我的团长还躺在推车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这时候一块石头向我飞来,砸在我的肩头,伴随着一个禅达人的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说:“挡掉!”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张立宪同时笑嘻嘻地向我低声说:“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跪多一个钟头——就是说,你的团长要躺多一个钟头。” 他像一个不明事态的小阴谋家。

我看着我的团长,也看着迅速聚拢的禅达人的怒潮向我涌来。那帮精力过剩的家伙并不知道他们惹出了什么样的事,排个圈子,把我护在其中,把挥舞着石头与锹头的禅达人排在其外。

张立宪笑嘻嘻的,还以为他能控制事态,“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于是飞向我的换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的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不敢动手还击的张立宪们迅速被撕开一个缺口。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飞来的唾沫、垃圾、石头,瞧着举在空中的锹,它像是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终于挣开了他们缠在我手上的绳索。他们本来就绑得不紧,我跳了起来,“我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我为这场战争做的不比你们少!”

何书光一边尽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边冲我叫嚷:“闭嘴!不准说中国话!”

我不理他,“我只是没你们那样的力气去喊壮怀激烈!我喊不出来——在还没激烈的时候就做你们这样的破事?!”

张立宪拼命抵挡着往上涌的人潮,“放下!你放下!”他那样叫是因为我掏出了他们挂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支难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说:“我够啦!去你们的虞师!去你们的精锐!去你们这个世上的一切!我见过死人!”我把枪顶到了自己头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们送他回祭旗坡!”

张立宪大叫:“放下!!”

我对他挤出个讥诮的笑容,打开机头。但我没能抠下去扳机,因为禅达人听见一个小日本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冲势已经缓和。而这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疯狂地抡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张立宪的头盔上——那是我父亲。我父亲大叫:“你们抓错人啦!他是爱国将士!”

张立宪有点儿狼狈,我父亲凶横得狠,扒拉着任何拦他的人,王八拳着落在任何障碍之上。禅达人安静下来,看着一个凶暴的老头子对着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年轻军官抡拳,边抡边大喊:“他是爱国的!为了吾国吾民他连父母都不要了啊!他连腿都不要了啊!苍天,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父亲行凶逞强,余治李冰几个联手才把他抬了起来,并打算抬离人圈。我手上的枪渐渐垂下。我羞愤欲绝。我在家父面前杀过人,我用枪顶过他的胸口,我是否还有勇气在他面前打烂自己的脑袋?

然后我听见小醉带着哭腔的嗓音,“他是川军团的人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给他们放过长明灯的!就剩了十几个人回来!”我转过了头,看着小醉和张立宪撕巴。张立宪今天也真是时运不济,那么爱装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抡了几王八拳,然后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拉着他的钢盔带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睁眼瞎子。

我赶紧抹干我的眼睛,这通胡抹让我像足了在罗刹国混日子的马龙媒。我从一张鬼脸下露两个眼白,瞪着身周的荒唐发出虚假的笑声。我并不想笑,但我知道这样笑会让折腾我的人生气。

何书光急着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场子,“我知道你住哪儿!裤裆巷第三个门!老子知道你做什么营生的!老子上门弄死你!”

小醉根本没管何书光虚弱的威胁。她有一个菜篮子,于是她把菜篮子罩在张立宪已经卡在鼻梁上的钢盔上——看着张立宪在钢盔和菜篮之下挣扎。我听着自己的笑声都有些疯狂。

郝兽医、迷龙、不辣和蛇屁股走过街道,看着前边那堆簇拥着的人。郝兽医很茫然,迷龙几个家伙则精神高涨,有热闹看总是好的。他们看不清人堆里,只看得见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来的我父亲。他们也真够辛苦的,足抬了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还要承受我父亲的老拳殴击。

“别动!站好啦!我捶你个老东西……”余治说“别动”的时候我父亲已经站好了,他说“站好啦”的时候我父亲的王八拳已经又抡了过来,抓花了搜索连连长的脸,踢了战车连余治的裤裆。

郝兽医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看见了推车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终于被何书光从张立宪脑袋上架开的小醉。

迷龙大叫了一声:“这犊子扯大啦,欺负老幼妇孺啊?”

蛇屁股跟着叫:“打他们个死仆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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