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看了眼那摊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催我赶紧走,“别在这儿说。再泄露军机视与日寇同谋!”他一边往桌子上放了点儿钱。
“给过啦!我请你个拿我们不当人的王八蛋!”我说。
那家伙很抠门地把钱又收了,掉头就走。我狂怒地跟着。我前边那个瘸子比我瘸得更厉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气冲冲追着他,“你不要说出来!你发誓,发毒誓!天诛地灭!”
死啦死啦说:“我发誓……就算说出来,虞啸卿也不会用咱们团的。没看他在沙盘上怎么用咱们团的?备用炮兵阵地而已。”
我才不信,“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啸卿说的!打这种仗不用你用谁?用了你,你又用谁?主力团?特务营?就算你用,他们听你的?”
死啦死啦说:“我不会说的!”
“你现在还在想,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想胜利,谁他妈不想?!可怎么又是我们?——别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个活鬼?我们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团的所有弟兄,你告诉我,告诉所有弟兄,我们还有什么没做?”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真不会说的。真的。”
“那干什么叹气?因为你在挣扎,说还是不说,最后一定会说。这就是你说的。对和错,很重要!”
死啦死啦看着我,“……你也觉得说是对的?”
“自己心里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对我一样!谁跟你说对错?豆饼不辣他们分不清对错,不会为了对而死,也不会因为错就不活——可他们和虞啸卿卖一个价,不好不坏,活着!我在跟你说死活!”我嚷嚷起来。
“他们分不清对错吗?你低估了他们。”
“他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我们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陈胜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气极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吗?就是一个独眼的领着四个瞎子,我们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团就是一目五。”
“那你高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丢失了我的魂魄。”
我不放过他,“快要?就是说为了你那个要丢还没丢的魂魄,你会……说出来?”
他又看了看我,走开——是逃避,也是决定。
我在他背后大叫:“……我看见他们了!”
死啦死啦回过头,“……谁们?”他惊讶,与其说因为我说的话,不如说是因为我有点儿疯狂的语气。
“死人!”说出这个词让我濒临崩溃。我瘫软了,靠着墙,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靠过来是出于同情抑或好奇,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软弱的时候。
他又问:“……谁们?”
“康丫、李乌拉、要麻、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记得名字的、我不记得名字的、脸熟的、脸生的、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压根儿记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缅甸的、死在南天门的、死在江那边的、回不来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们还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疯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难受得晕头转向,然后感觉到那家伙触碰着我的肩膀,说:“你……心思不要太重。咱们都只做咱们够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做噩梦了。”
“谁做噩梦呀?你看得见死人,我们都不信,都说你被鬼催的,现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了,就对面,就南天门,看着我们,江上没桥,他们过不来。我没死,又去看,再看不见了。我想看见……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见。太难了。被他们看着就觉得碎掉了,什么都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们看着,你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能把我们送去那个地方?”
他沉默地听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而是个凝固的表情。
我问他:“他们还好吗?他们缺啥?李乌拉要不要跟迷龙说话?康丫吃了郝兽医的假羊头罐头没骂?要麻在那边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给他们烧点儿纸钱?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得烧多少才够他们花?是不是要有座桥他们才能过来禅达?过了江才好回家。对了,纸船,我们扎很多纸船,老人说他们坐着纸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困难地说:“……我……哪里知道。”
“你家里不是招魂的吗?……你妈说得对,你没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宁,别说死人……可你至少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啦,为弟兄们做点儿什么呀。”
“……你们还真就信啦?那是骗虞啸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说点儿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铁血卫国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人会枯的——譬如说你——于是他信这些似是而非的。”
“……你看得见死人?”我问他。
“骗你们的——为哄你们从缅甸走回来,我是三十六计全使上啦……你们也是,该信的都不信,干吗又信这样虚幻的东西?”
我愣了会儿,把他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推开。我手重得让他龇牙,但我毫不内疚——我不再难过了,至少在他面前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难过。
他问我:“他们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