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之说,无稽之谈,哪来的好坏。”
“我不想他们,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时候……猛地一下……”他涩在那儿,眼眶里猛地一下充盈了泪水。
“……很不好。他们都回不了家。”我说。
他问:“纸船……真的有用?”
我说:“假的。我编出来的,为了不让你把你活见鬼的妙计说给虞啸卿听。”
“真的,对你来说,就是真的。真对不起,你跟别人都没说,你以为能跟我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我没有,我没资格跟你谈这事。你只好憋在心里,它是只有你孟烦了才有的经历……我又让你失望了。”
“假的。别信这种不该信的东西。你豪情万丈,视往日如粪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会枯的,记得,回头学学叠纸船,以后多为我们叠几个纸船。”也许我只是感伤而不是恶毒,但这句话比任何话都恶毒地刺伤了他,我感觉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用手上缠的绷带擦掉一滴泪水。
我们走过空空的小巷,赶去师部的沙盘旁边。死啦死啦在这静得像是无人的巷子里,不由自主地向每一个最静寂的角落张望。我默默地在后边等着。
我的团长一路都在寻找看着他他却无法看见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颈子上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他从沙盘对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沙盘上的刀根本就没拔走,从虞啸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后,而我们周围的人眼里是要把我们活吃了的目光。我不喜欢这里,我恨这地方,这里没有好意。多年战争造就我的狭隘,而这里的人们干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的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问他:“你还有多少人?”
“……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虞啸卿嘲讽地说:“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的裤裆下冒出个洞,还有一把捅出的刺刀。”
“……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在你的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啦!——你到底搞什么鬼?”看来虞啸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
我忙顶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他说了算?”死啦死啦说算。虞啸卿就说:“喝口吊气汤就想还魂?你慢慢烧,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汽油。我等天亮,稍有间隙便以零散兵力出击——调川军团上来。”我愣了一下,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个人乃是阿译。
“此团能打的人正在山顶上和我们作对呢——林译副团长担任指挥。”
阿译敬礼的架势活活要蹦将起来,“禀师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门!”
“你那口虫牙金刚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没,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说:“是最大的耻辱!”
“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的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儿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说:“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不开阔……” 虞啸卿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