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瞪眼,抬手想揍我,万幸,他今天行动不便。他说:“蠢话!从东北到西南!从民国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还在这里痴心妄想?——自己掌嘴!”
我在自己脸上轻掴了一下。他没错,我问了句愚蠢之极的话。然后我说:“你现在跑了怎么样?我给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别顺着大路跑,虞师人太多。你在林子里待着,等到他们开打了,再往北走。那时候乱了,没人管。”
死啦死啦说:“我不跑。”
“你所有的防线都没啦,就那么一棵树!虞啸卿还有整个特务营和警卫连!你没瞧他的眼神吗?你把他的师快打成光杆儿啦——他赢了就会砍你的头。”
“你要的这本地玩意儿我从来吃不惯。”他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对着端上来的食物说。我闷闷地端过我的稀豆粉吸溜着,那是一种外观很不好看的稀糊。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种类似米线的东西,他玩儿命地给自己放着辣椒,然后说:“这么怪味的本地东西你也吃习惯了。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错。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儿,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轻,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我打断他,“你说这干什么?我用你操心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这破摊上等虞啸卿找你来谈心,我捎了你的脑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这样他就砍不到你的狗头啦。老板,借菜刀使一下。”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后吃他的饵线,边吃边说:“你发什么疯啊?不舍得我死就好好儿说不行吗?”
“我好好说过啦——你跟我说稀豆粉!”
“我不会死的。我要是死啦,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我哪儿会做这种蚀本生意?”
“其心可嘉。”我说,“我保证虞啸卿砍了你的脑袋后也会这么说,他就是那么个自觉能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他一诺千金的,我的脑袋稳当得很。”
“他一诺千金才要砍你的脑袋。”我看了看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怎么打?说说看。”
死啦死啦一副索然无趣的样子,“不想说。”
可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我说:“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阵地你看过我也看过,这个没什么。花样在地道里。那天你钻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来时臭得像屎,可高兴得很,嗯,三分数啦。画了半天的图,小太爷差点儿被你害死,六分数啦。”
死啦死啦说:“错啦错啦。换个方向。”
“我才不信。鬼就在这儿——你说你摸到了那棵树的根,这我信,你干得出来。你干吗去摸那棵树的根?从山脚到山顶的图什么?你……”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只有他这鸟人才干得出来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当没有看见,把那碗已吃光的饵丝捧起来喝汤,碗整个儿拦住了他的脸。他把碗放下时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轻松了,比刚才还沉重。
他说:“错啦,一开始就错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经不打算重猜了。我现在不关心他能否赢虞啸卿了,他肯定能,我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才是真要紧的事,“你有办法拿下南天门?”
“剩了东西你要吃光啊。我尝口你的稀豆粉……”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给推开,一个一直在上恶当的人有理由像我这么愤怒,“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证据让虞啸卿放弃进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门的法子。你已经找到了,可你不说,跟我不说,跟虞啸卿也不说……为什么?”
他打马虎眼儿,“啊?什么法子?这么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说?”
“别骗我,都这么熟啦。”我说,“今天你很怪,知道吗?我以为是被虞啸卿催的,可不是……刚才你劝我在禅达安家,我觉得你很伤心。”
死啦死啦有点儿木,然后开始苦笑,可连苦笑都很做作,“我没心肺,何来伤心?”
“为什么有办法不说?因为这办法都能让你想到仗打完之后了,还让你伤心。”
他还试图隐瞒,“因为没有办法。你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
“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门的树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啦,你很高兴,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钻汽油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门的路,对不对?……你一个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这种仗,部下只对你信任是不够的,要盲从……除了炮灰团?虞师没人会听你的……”我从一个隐约的感觉摸索着实在,像在沙盘前一样,凭着对我这团长的熟悉和南天门前刻骨铭心的经验摸索出一个打法。然后我被我想到的吓到了,并且确定这就是我眼前这位的打法。我被吓住了。男人会被吓哭吗?体质羸弱却杀人无数,我一直以为这至少让我比别人坚强,但我几乎被吓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瞒不住了。
我愤怒地说:“你疯了吗?!这样去打我们都会死的!你从不说军令如山,可说什么我们都听都信,那是因为你带着我们活下去,再苦再难我们抱着团活下去!不用你来为我们发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们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你真当我们是炮灰?!你把脑袋给我好吗?我捎上你的脑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啸卿,是为了让炮灰团的弟兄们活命!你那颗脑袋太惹事啦!——老板,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