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身子问:“开工吧。地图呢?”
我告诉他就在他手边。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辨认出个大致。他一边做着标记一边对我说:“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只是“嗯”了一声。
“像蝙蝠一样……”说完他也觉出不对,“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儿,响过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我中弹了。
他放下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着穿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拿手指头堵着。”说完他又拿起了地图。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的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拿起了地图,说:“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瞪着我唯一的救星。他的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但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刷刷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又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了,所有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都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一道永远的景观。
我想说话,但他不让我说话。我告诉他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他仍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只是他允许我说话了。
我问:“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
“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我愤愤地说。
“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我问他。
他终于看了看我,但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上。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
“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他说。
“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
“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的嘴更损。”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
“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们出气——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
我讶然地看着他,“……你又在搞什么?”
“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他不为所动,“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不是军人!”
“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两岸织?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正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我说:“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