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儿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着说:“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难道你还真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我们是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
我说:“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但我忽然觉得不对,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支柯尔特。他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说完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但轻声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般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吃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哈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我在岩石后放低身子。我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打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瞭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儿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我这样排遣了一整天。
黑色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而不像怒江那样被分出东岸西岸。然后我听见了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而来,跃上了我借以蔽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看着死啦死啦,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发出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嚷嚷。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儿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辨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他低声说:“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没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也吐了。”但是他两眼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的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了。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他,我压着愤怒说:“……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我问。
但他没有走的意思,“月亮好得很,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的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你他妈的……”我的骂被日军的枪声打断。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开火了,子弹弹跳在我们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告诉他:“臭气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声。
我们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这时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呵斥,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后来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