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求你。”
“你很像你老爹。”
“……你他妈的。”我骂道。
“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你他妈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他不肯放过我,“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的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你他妈的!”
“你要是做了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你他妈的!”
他看着我,“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你……”我说不出话来。
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
我哭泣着,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的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他就是说了,“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
他俯身看着我,“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我们阵地上的枪火——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追随着俯视着它的弹着点。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我看见了要麻,看见了南天门之役中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我这辈子——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事,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毫无意义地穿梭着。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东西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分的生活,在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随着风飘飞,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怒江之上,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的西岸滩涂上爬行。
我睁开了眼,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他挂在几根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那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耷拉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那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进来,打头的是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惊喜地大叫:“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说:“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脸红脖子粗地辩解:“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胺,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
我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喂……”但是那群人很快就陷入一场混乱中。郝老头儿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说了风凉话的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