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嘀咕:“很近呵。”我告诉他那是因为隔河望景。他说:“咱们来这儿,好像不是为了隔河望自己家的景吧,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看,它完全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几乎是垂直的,如果执意要仰望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远,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面覆以植物遮掩的原木,某些露出的部分便是进出口。我们开始干活,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死啦死啦用一个便携式炮兵镜观察,我绘图。通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后——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型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死啦死啦边用望眼镜观察,边跟我说。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儿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了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儿,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边画边说:“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了一下,“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手抖什么?怕劲儿还没过去?”
“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儿烦,有点儿烦。”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轻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快得难以辨认。
我决定从漫长的观察测绘中抽出手休息一会儿。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发着小小的牢骚,“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窜。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一直嘀咕:“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儿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的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里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说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的命怎么变。”
“你就当我是虞啸卿吧。”我做出有派头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的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他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用我的望远镜观察着。后来我推他,让他看半山腰: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里一闪而过,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地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的话里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很怀疑日本人能把硬胶土和火山石挖通。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儿,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翻开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他说。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没工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就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夜色降临。月亮非常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后,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与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我们的阵地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