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说:“我瞧见我手下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叛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用。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的骡子。
死啦死啦问:“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反问:“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儿,至少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过江了?”
“嗯。”
虞啸卿又问:“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的也该给一些。”
死啦死啦的眼里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做的,有些地方是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级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下,死啦死啦就更加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了。
死啦死啦嗫嚅道:“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去哪里?”死啦死啦问。
“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但死啦死啦还在那儿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的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磨叽,他看了看我的父母,“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的双亲?”
“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回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操办,“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是!”何书光应道,但他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儿?”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转头问迷龙,“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在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儿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脸担忧和思虑。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拉到了祭旗坡,这也是师座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虞啸卿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扫了眼便又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应该说他像个小偷,“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力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儿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儿老兵才给,算好枪,其他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强过我整个团。”
虞啸卿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着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有一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