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是的,我挑了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于是我用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喊:“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都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上次我团的建立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儿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人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另一个人拿着绳子。拿镐头的叫邢三栋,拿绳子的叫程四八。

邢三栋问:“挖?” 

我说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简短地说:“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了。我来刨坑,刨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淡,监视着我。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了,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上我脑后的位置敲了个大钉子,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的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儆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儿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被勒在那儿,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了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因为远,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一整天使劲去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答案很令人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拴着的脖子挣长一点儿,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说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想是不是该早点儿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认为是我又发神经了。

“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叫完我开始呜呜咽咽地干号,但我的干号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的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对邢三栋说:“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

邢三栋不信,因为我刚才还在看人。程四八坚持认为我死了,“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样子,程四八吓得往后跳,恨恨地想打我,“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摆摆手,“算……算啦。”他已经被程四八传染成了结巴。

程四八的眼睛忽然有点儿发直,他和邢三栋一齐直愣愣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费了些劲转过去后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地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然后就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得高了点儿,砸在我脑袋后面的桩子上。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里流。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倒也不会怎么样,只是咔拉咔拉地拉着枪栓吓唬她。小醉坐在地上哭泣,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拧着黏糊糊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