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没……没……没……没……没。”
小醉不信,“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宽慰她,“……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与邢三栋赶忙“对……对……对……对”地应和我。
小醉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哎。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儿,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被我哄小孩似的劝诱着,抽噎着站起了身,真的不敢再作停留了。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断绝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他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看着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我如果不是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处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我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号,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迷龙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他想喂我点儿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腿。忽然程四八来了一个抽风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嬉闹的意思,我确定我看见了一个嬉闹的表情。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这时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在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恫吓地拉着空栓。
“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死啦死啦对他们说。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恭敬了。
死啦死啦又说:“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不看他。
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抄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说:“走。”
“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冲着黑暗喊:“兽医,你尿完没有?”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走啦走啦。”说完,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了,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看着禅达的夜空。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在这片空地上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过去了,我已经没力气了。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说:“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下了结论,“装……装……装的。”
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 邢三栋说。他的话让我吃惊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程四八在断定我连咬舌头也没力气了之后,扯掉了我嘴里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