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匀衡的世界(1)

这种无常观,体现在审美趣味上,是对不匀整之美的爱好和迷恋,放眼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与精神文化生活,例证俯拾皆是--

日本人不喜欢偶数喜欢奇数,比如七、五、三,就是从一、三、五、七、九中所取的吉数。日本有所谓的“七五三宴”,即第一道七个菜,第二道五个菜,第三道三个菜;还有所谓“七五三”祝贺式,即男孩三岁、五岁,女孩三岁、七岁时,在11月15日举行的祝贺仪式。同样,在给朋友送结婚礼物时绝对不能送双,如果送钱的话,可以送一万,也可以送三万,甚至可以是一万五,惟独两万送不得,因为这个数字不吉利,意味着两人分离。这与中国人喜双不喜单,买东西论对,送礼送双,视二、四、六、八(尤其六和八)为吉利数字,形成鲜明对比。

日本的国技相扑,比赛不分级别,所有选手参加同一个级别、也是惟一一个级别的比赛,庞然大物的巨无霸经常与不起眼的小个子相遇,给比赛增添无穷兴味。日本人特别迷恋这种大小对垒、四两拨千斤的比赛。对于他们来说,力量悬殊的较量比起势均力敌的对峙更加激动人心,尤其是当小个子选手凭勇气和机敏将庞然大物掀翻在地的时候,全场总是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

日本的俳句、短歌及长歌,格式都是不对称的,俳句由五七五三个句子、十七个音节组成,短歌由五七五七七五个句子、三十一个音节组成,长歌也是类似的格式,只是规模更大些,既不押韵,也不对仗。这与中国的诗歌,不管四言、五言,还是七言,都遵守严格的对偶韵律,又是一个对比。

日本风格的小说不注重故事情节,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常常处在吟味细节的过程中,与中国小说那种按时间顺序讲故事,从头到尾,或者是花开两头、各表一枝,最后大团圆式的结构完全不同。

日本的绘画以构图的奇巧著称,通常不取全景,不求纵深,而是抓住自然的一个角落,以特殊的构图画出,追求奇特的装饰效果。这与中国的山水画,强调“三远”(平远、高远、深远),追求浑厚华滋、严整有序的艺术效果,是大异其趣的。

日本的庭院总是顺乎自然的地理形势,巧妙利用空间,所以不会出现那种完全对称、规则的结构,与欧洲的庭院由人工剪裁而成的几何图案、分布均匀的喷水、花坛和草坪截然不同。

日本的神社格局也是不对称的,这与中国的寺庙、欧洲的教堂刚好相反。一般来说,宗教建筑总是以庄严稳健为特征,多采取对称结构,然而日本却是例外。

甚至连天皇居住的皇城,其建筑的布局也是不对称的,这与中国的宫殿严格的左右对称、层层叠进的格局判然有别,皇城的正门居然不是开在皇城的正中,而是开在左侧,城中诸建筑的排列,也是错落有致的。

还有一个特别值得一提的现象:日本绳文时期(公元前七八千年至两千年前)出土的陶器,其海滔纹图案,就是不对称的,而同时期的中国彩陶图案,基本上都是对称的结构。这表明,在文化发展的源头上,中日两国就表现出不同的平衡感与平衡观。

不妨比较两首主题相同的咏月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

望着十五夜的明月,终夜只续着池走。(日本佚名古俳)

前者从主题内涵,平仄音韵,到诗脉的起承转合,都严丝合缝,前后响应,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后者却是一个朦胧不确、充满暗示的片断的世界。

再来看两首同样以“禅意”著名的诗--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松尾芭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应当说,王维的这首五言绝句与日本俳句的意境很接近,但比起芭蕉的《古池》来,仍然显得过于完整,有“说尽”之嫌。前者只有两个意象:“古池”、“青蛙”,显得高度洗练,后者却有“空山”、“人语”、“返景”、“深林”、“青苔”五个意象。然而对于中国诗人来说,这已经是最简洁、最低限度的文字,再少就不成其为诗篇。有意思的是,中国古诗中的单独的一句,拿出来看往往就像一首俳句,比如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这一句诗,就是很地道的俳句的意境,然而在中国,仅仅这7个字,绝对算不得一首诗,它意境虽好,但太短促,无法将诗意深深印入人的头脑,所以只能作为一首诗的一部分,就像一幅全景山水画里的一角小景,作为点缀,同时起发展的作用。王维的整首诗是--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积雨辋川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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