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6月
麦克斯很快敲定了在拉赫尔拍摄电影的事。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在城市里游览了。在这里的大街上,驴车和人力车可比轿车和公共汽车多多了。
尽管时光悠闲,但他的心情还是很焦急。他想赶紧回到德里,去确认拍摄大纲是否被通过了--只有那样,摄制组和器材才能毫无障碍地进入印度。于是他坐了最近一班的飞机返回,而宾馆也早就预订好了。
第二天,麦克斯很高兴地得知,电影委员会已经通过了大纲。普罗贾巴又补充说,政府将会给他们安排一位官员随行,以确保整个拍摄过程都严格遵守本地法律。进一步,麦克斯了解到在这个国家,拍摄桥梁、乞丐或者火车站都是被禁止的,而这些条文一旦被触犯,不光电影胶片要被没收,整个摄制组也会被驱逐出境。
另外,因为选址名单上包括新德里的印度国家博物馆,麦克斯又多了一个新任务。要在那个地方拍摄,必须获得馆长本人的亲自首肯才行--而授权信则要在次日呈交给普罗贾巴。
“据我所知,馆长从未批准过任何电影摄制组在国家博物馆进行拍摄,所以我很怀疑你是否能成功地拿到授权。”普罗贾巴告诉麦克斯。而听他的口风,也许他有权力越过馆长,允许麦克斯他们在那里拍摄……当然,那可是要在“恰当”的情况下才行得通的哟……
麦克斯意识到,普罗贾巴这是在向他公然索贿呢!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次经历。要说给钱,麦克斯也不是干不出来,然而他还是希望把一切事情都做得诚实、公正。迄今为止,他还没搞过那类歪门邪道的事情。在遇到难关时,他都能坚守原则,他也或多或少地为自己的立场感到自豪。
这一次,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开了坏头”。
出于这种想法,他立刻动身去了博物馆。到了地方后,他向门卫说明了来意,门卫帮助他穿过成群的乞丐和小贩,将他带到了仅供员工和官方人士使用的专用入口。
博物馆非常壮观,展现着印度次大陆上近20个世纪的文明历程。每一个展览区都代表着一个时代。麦克斯还得知,每一个展区的管理员都被命名为“时代的守护者”--一个人要对整个一段历史和文明负责,这种联想让麦克斯感到有点可笑。
在博物馆里的所到之处,麦克斯为各种各样的展品心醉神迷。而当他坐在馆长办公室外面的接待处时,则开始凝神思考如何才能说服馆长批准他们在这儿拍摄。
“你可以进去了。”一个和善的接待员一边整理着她的纱丽,一边对麦克斯说。几秒钟之后,麦克斯坐在了一个六十多岁、身材很高的老人对面。
这个一头白发、戴着眼睛的老人便是馆长V.S.奈普尔。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掌管这座博物馆了。在谈话期间,麦克斯感到,尽管奈普尔年事已高,但他仍然保持着对知识的强烈好奇心。他的眼中总是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这种好奇心帮助他成为了可敬的学者,更帮助他获得了这个令人瞩目的职位。
“我们的政策是不允许任何种类的电影在博物馆拍摄。”奈普尔以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解释说,“因为我们的文物非常脆弱,不必要的拍摄很容易造成它们的损坏。而且这些文物一旦损坏,就无法修复了。”
他接着又说:“而我们的工作,则是保护这些文物,以供学术研究。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允许你们在这儿制作电影呢?”
开口之前,麦克斯反复权衡着自己的言辞。
“我的确没有信心说服您--”他坦诚地说,“尤其是今天。来见您时,我在博物馆参观了如此多美轮美奂但却非常脆弱的文物,我能够理解您的良苦用心。在耶鲁大学学习文学和人类学的时候,我也曾去过学校的善本图书馆,和您考虑的一样,耶鲁的图书馆也是禁止摄影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说,我们要拍摄的这部《探寻远古之谜》应该属于特殊情况,它值得您给予例外的批准。”
“为什么呢?你的电影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们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之一,就是展示古代文明的先进科技。”麦克斯以坦率而诚实的口吻说,“根据我们的资料信息,您的博物馆里有一批梵文古籍。这些古籍记载着几个世纪以前,古代印度人就曾经制造过一种飞行器。我们想把这些古籍拍摄下来,然后采访一些能够证实这种飞行器存在的专家。”
此时,奈普尔的脸上闪现出了笑容。
“我也是个研究梵语的学者,曾经看过你提到的那些古籍。说到古印度人制造飞行器的历史,那可要上溯到1000年前了。而唯一一份详细介绍印度古代飞行器的古籍,就保存在博物馆的十五世纪展区。我看的那些,也只是转述而已。”
接着,奈普尔告诉麦克斯,他曾经在牛津上学,那时他也向其他学者提到过人类第一架飞行器不是在美国的小鹰镇(Kitty Hawk),而是在古印度诞生的。但这种说法无疑受到了嘲笑。
奈普尔接着证实,博物馆的古籍中的确记载了古印度飞行器的设计图。但他又说,麦克斯必须经过十五世纪守护者的允许,而且保证打开古籍时绝不造成毁坏,才能看到它们--假如这些条件能够遵守,他将给予麦克斯“政策之外的特殊批准”,允许他们拍摄电影。
意识到工作取得了重大突破,麦克斯异常兴奋。但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馆长的批准函必须在第二天备案完毕。
接着,十五世纪的守护者被叫进来了。奈普尔向麦克斯介绍时,把他称为B.N.。
B.N.是一个二十来岁、头发却过早地灰白的年轻人,说话细声细气的,看起来性格也很温柔。他曾经在波士顿大学学习过高等数学和人类学,还拿过建筑学的学位。
很巧,B.N.在波士顿跟过的那些教授,也曾经和耶鲁大学的一些教授合作进行过研究。麦克斯恰好也曾经在耶鲁上过那些教授的课。
现在的情景,真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大聚会。
当博物馆闭馆后,B.N.就有时间带领麦克斯去参观整个十五世纪大厅了。记载古印度飞行器的手写本古籍保存完好,即使翻开查阅也不会受到损坏。
对于批准函的事,B.N.也让麦克斯尽可放心。他确信馆长一定会写那封信的,而第二天下午,麦克斯就可以拿到它了。然后,他又邀请麦克斯到家里去吃晚饭。
“我相信家里人也很愿意见到你。”他用暖洋洋的语气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得坐火车。”
在麦克斯看来,恨不得全德里的人都跑到这个火车站来了。B.N.带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了要坐的那趟火车,钻进了一间留有8个预定座位的隔间。另外6位和B.N.一样身份的婆罗门已经就坐了,B.N.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可以看出,在每天来来往往的乘车途中,他们已经很熟了。
而穷人则被挡在了车厢以外,他们坐在火车的地板上,甚至还有些人爬到了车顶上。火车每5到10分钟就得进站一次,在车身突然前进或者停下的时候,那些人必须拼命抓牢才能不被抛下去。
透过隔间的窗户,麦克斯看到了广阔的田野,看到了正在回家途中的小镇居民。这景象使他如同置身于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世界。
40分钟之后,他们出了火车,来到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有许多孩子正在骑自行车,或者玩踢易拉罐的游戏。对于麦克斯的白皮肤,孩子们极端好奇,他们蜂拥上来围观,研究着他是不是给自己刷上了一层白漆。
B.N.和孩子们开着玩笑,然后转向麦克斯解释说:“尽管我们这儿距离新德里只有20英里,但你还是孩子们见过的第一个白人呢!他们有些人觉得你的肤色是伪装的,还有些则觉得你生病了。我们的教育系统还很不发达,除了我们这样的婆罗门家族,大部分孩子都没有上学的机会。他们对于镇子以外的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认识,甚至就连美国都没听说过。”
在两边种满丁香树的土路上步行了15分钟,B.N.带着麦克斯进入了他的家族大宅。这栋一层的房屋拥有一个巨大但不规则的院子,院子的三面环绕着一条宽广的长廊,上面放满了桌椅和吊床。现在,这条长廊上已经挤满二十多个男人了。
还有相同数量(也许更多)的女人住在这里,B.N.介绍说。
B.N.把麦克斯介绍给他的整个家族:他的妻子、他年轻的女儿、他的父亲,还有许多别的亲戚。每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印度传统服装,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麦克斯被他们用纯正的英语询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时他才意识到,尽管居住环境简陋,但这是一群有知识、有地位的人。他们全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从建筑师到教授、工程师,一应俱全,还有许多人曾在国外学习或者工作过呢!
深夜,麦克斯坐在院子里,喝着女人们为他泡的茶,和B.N.的叔叔笈多聊天。笈多五十多岁,是个身材匀称的苗条男人。他才智超群,曾经在英国呆过,在牛津大学念过哲学,此外还获得了剑桥大学的建筑学学位、伦敦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学位。
35岁的时候,笈多就成为了德里大学的校长。B.N.和他的5个哥哥都很敬重他,每当遇到事业上、政治上或者经济上的问题,他们都会请教这位叔叔。
自从被耶鲁禁止接触哲学以来,笈多还是麦克斯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和他深入讨论斯宾诺莎和怀特海德的人呢!他们讨论了许多哲学问题,能和这位智者谈话,也让麦克斯感到自己很幸运。
麦克斯也谈起了前些日子他被《印度时报》采访的事,该报是印度最大的一家英语新闻报纸。
他并没有主动接受采访,但饭店的门卫得知他是一个电影工作者后,便觉得“很有新闻价值”,随即给记者提供了线报。
麦克斯试图向门卫解释,他并不是拍摄工作的负责人,但门卫就是不听。
“你显然就是摄制组的负责人,没有你就没有这部电影。”门卫不管麦克斯的抗议,自顾自地说,“我成天和世界上最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因此我能确定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另外,在你身上,我根本看不到‘业’的存在,你到这儿来,肯定是在执行某项造福他人的特殊使命。”
笈多听罢哈哈大笑,但他接着说出的话,则让麦克斯感到惊奇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笈多说,“但是不管怎样,他说的没错。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气息,毫无疑问,你确实生来无‘业’。你是命运之子。”
笈多继续说:“但是你不必把这个太当回事。虽然生来无‘业’,但你依然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在生活的道路上,你已经产生了一些‘业’。其实,我并不是因果轮回方面的专家,而且很少关注这方面。这是因为我更关注‘现世’,我认为‘现世’才是充满挑战、令人兴奋的。因此,你也不必为‘业’之类的问题所困扰,只要继续专注于工作,你就会拥有丰富而长远的人生。”
而后,麦克斯又向笈多讲起了自己和玛丽亚的爱情。而当他们谈论到“时间和空间的本质”时,麦克斯试图用理论来指导实践。
“我经历的那个时刻真的‘存在’吗?玛丽亚已经‘注定’将和我共度一生吗?而且我们‘真的’会共度一生吗?”
“简单来说,是的。”笈多回答,“你‘感觉’到的那些经历也是一种‘存在’,而且一旦存在,就会永远存在。但如果现实中你和她并不在一起,未来的环境也不允许你和她在一起,你也无须困扰。你所经历的其实是一种‘真实发生过的幻觉’,它并不是你未来人生的预兆,你也不必去执意追寻它。”
麦克斯震惊于笈多的实用主义,但也被他的智慧所折服。他还试图弄清笈多对其他“神秘事件”的看法。
他本来还想和这位长者分享自己的濒死体验,并问问那12个人名之间的关系。但最后,麦克斯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请教笈多如何看待瑜珈和古鲁在美国的流行。
“真正的瑜珈士可以环游宇宙,”笈多说,“我认识几个这样的瑜珈士,他们非常与众不同。但他们从不宣扬自己的能力,也不以此牟利。”
从不故弄玄虚、对神秘事件充满怀疑的笈多说出这样的话,多少让麦克斯有些意外。
“你是说,真正的瑜珈士可以在意念中去宇宙的任何地方?”
“不,”笈多更正道,“他可以实实在在地做到。”
就在这时,B.N.进来找麦克斯,指了指他的手表。
“今晚没有火车了,你得乘汽车回去。我们马上把你送到车站,不然你会错过回城的最后一趟车--我的人力车已经在等着了。”
麦克斯只好起身,准备离开。
“等你回来拍摄的时候,我们再见。”B.N.把自己的名片递给麦克斯,“随时保持联系。”
很快,麦克斯登上了返回德里的汽车。汽车上的乘客不如火车上的体面,甚至看起来多少有点危险的样子。
下车以后,他发现情况更糟,他被一大堆扒手、小偷、皮条客、妓女和流浪汉团团包围了。他只能低着头尽力奔向一辆人力车,迅速逃离车站那恐怖的气氛。
几分钟后,麦克斯回到了阿育王宫廷酒店,走向自己的房间。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擦皮鞋的人正睡在他门外的壁龛里,不由得吓了一跳。
但他随即想到,这是一个在英国统治时期就已经形成的习惯:旅店的客人们只要把鞋脱在门外,第二天一早,就能穿上已经被擦亮的皮鞋出门了。至于鞋子是什么时候、怎样被擦干净的,麦克斯以前也没印象。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向那个被他吵醒的擦鞋人道歉,但对方唯一的回应,却是要麦克斯的鞋。他只好把鞋递给了那个人。
进了房间之后,麦克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然而在夜里,他突然醒了过来,同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床的上方。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随即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朝下垂着。
麦克斯在空中盘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漂浮在床以上的空中。接着,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抓住了他的左手。它感觉上像是人的手,但更轻、更飘。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发光体。这个躯体有着人类身体的所有特征,但却没有实体的存在,只是一团光。同时,一个声音和他说话了。
“不要害怕,”它说,“我是一个瑜珈士,笈多派我来的。他很高兴今晚能和你交谈,并且希望我来向你展示,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能想到。”瑜珈士继续说,“决定目的地了吗?”
麦克斯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月亮。”他说。
一刹那,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发光体,飞向了月球。这还是他的身体,但就像瑜珈士一样,身体的密度却消失了。麦克斯保留了所有特征和感受,他仍然能够思考、说话、观察,但没有了实际的重量。
月球是灰色的,上面没有生物,覆盖着一层充满灰尘却几乎透明的液态物质。麦克斯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完全感觉不到重量。有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可能掉进了月球的核心。
过了一会儿,瑜珈士又说话了:“还有哪儿?”
麦克斯仍然有一些慌乱不安,但是他想了想,随即回答:“冥王星。”
麦克斯立刻到达了另一个星球,展示在面前的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耀眼橙色。这是一种地球上没有的色彩,如此鲜艳。
由此证明,麦克斯此刻的经历是真实的,而非梦境和臆想。
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沉浸在这个星球的橙色海洋之中。欣赏够了,瑜珈士才再次出现。
“还有哪儿?”
“哦,对一个晚上来说,我去的地方已经够多了,”麦克斯回答,“咱们现在可以回去了。明天我还要忙一整天呢!”
回去的速度和到达的速度一样快,转眼之间,他们就回到了阿育王宫廷酒店的房间中。
麦克斯那有密度的身体仍然盘旋在床上方6英寸处,瑜珈士仍然握着他的手。这时,麦克斯感到自己的“发光体”回到了“密度体”之中。
他看到瑜珈士向他微笑,然后悄然离开。
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落回床上。他看了眼时钟。
凌晨4:44。
他掐了掐自己,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缓缓睡去。
仅仅40分钟之后,麦克斯就再次醒来了。他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仍然身在阿育王宫廷酒店。下床后,他看着窗外的草地,吸了口清晨的空气,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鲜花和水果,然后微笑着回味起昨夜的旅行。
他照了照镜子,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是昨天那个麦克斯。此时此刻,他仍然不免怀疑昨夜的整个经历。他为这个发现而兴奋得脸都红了:在他的躯体里,竟然还有一个轻飘飘的、从来没被察觉到的身体。
下午晚些时候,麦克斯回到了国家博物馆,在门卫的陪同下走进馆长办公室。办公室的秘书微笑着递给麦克斯一封信。
“我当馆长的秘书已经超过50年了,”她兴奋地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要求我打印一封准予拍摄的证明。祝贺你。”
当天下午,麦克斯带着馆长的信,去了普罗贾巴·阿克巴的办公室。当这个文化事务主管打开信封的时候,自然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或许还略有点儿失望。
“我得承认,我很吃惊。”他坦率地说,“但是既然馆长准许你和你的摄制组在博物馆里拍摄,那么我也只好同意。你们的电影观察员已经确定好了,周四上午9点,他将在酒店和你们会面。”
麦克斯离开办公室,穿过身着红衣的猴子,继续去研究剩下的选址--德里的古天文台和孟买城外的阿姜塔石窟。
这些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几个未解的神迹,也是印度文明的精华。
而第二天早上4点,麦克斯还要赶往机场,协助海关的工作,并带领摄制组穿过人群到达阿育王宫廷酒店。所以他早早就吃了晚饭,准备上床睡觉。
脱夹克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了B.N.的名片:
十五世纪的守护者
德里国家博物馆
布拉马·尼泊尔·马哈斯
他的意识突然清晰,第三次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
B.N.就是布拉马·尼泊尔·马哈斯--12个名字中的第3个。
对于麦克斯来说,遇到十五世纪守护者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要远远超过得到国家博物馆的拍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