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
麦克斯·多弗正欢欣鼓舞地向一条明亮的隧道移动着。
然而当他即将飘进那条隧道的深处时,却听到了一串响亮的声音,飘忽的意识被吸引了过去。他随即注意到,有一个充满恐惧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正是那个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唤醒了他。
那男人跪在地上,用手挤压着一具躺在地板上的身体。麦克斯很疑惑:这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伤心?但很快,他就认出来跪在地上的正是格雷医生。
医生之所以伤心,是因为地上的那具身体看起来已经死了。
然后,麦克斯发现躺在那儿的“尸体”正是自己。他被医生焦虑的呼唤打动了,随即意志明确地作出了一个决定--回去。
于是,他勇敢无畏地“行动”了起来。尽管那光亮的隧道看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心动,但他仍然掉转过头,回到了人类世界的舞台。在那舞台上,他将继续扮演“麦克斯”这个角色。
回到自己的肉身之后,麦克斯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医生脸上那恐惧不安的表情消失了。
“我还以为我们要失去你了。”医生没有意识到,麦克斯刚才经历了一次多么强烈的心理斗争。
但医生的呼唤并不是麦克斯“回来”的唯一原因。他还感到自己被什么更大、更强有力的东西拖拽着,他感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这种想法才是使他重回人间的真正动力。
麦克斯仍然感到虚弱,并且疑惑于“死”时所看到的那些景象。他又在诊所呆了两个小时,妈妈陪伴着他。
“妈妈,你可不知道,我在灵魂出窍的时候,看到了多么美丽的东西。”他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了她,“那些东西都闪着光,而且都充满了爱。”
“我能想象你的经历。”简回答,同时抱紧了他,“那听起来,就像我看着海浪时的感觉。在海边,我也觉得每一片浪花都饱含着爱和生命的力量。”
“但是再多说说你看到的那12个名字吧!”简随后又说。
“那些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名字,而且有几个好像是外国人的名字。我只记住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它看起来很特殊--叫做奔跑的熊。”
“每一个名字都伴随着一种特定的颜色,沿着特定的轨迹晃动,”他继续说,“而当它们汇合到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这真是太神奇了。”
“你不觉得我应该记住那些名字吗?”这么问的时候,麦克斯突然意识到,他可能错过了一个获取“真知”的大好机会。
简安慰着他。
“这些名字也许并没什么重要的。就算重要,也没必要因为没记住他们而痛苦。继续过你的生活吧!看看生活会赠予你什么新的礼物。”她停了一下,深深地看着麦克斯的眼睛,“这个世界广大而又陌生,你永远不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说着,她亲了亲麦克斯的额头,又抱了抱他。然后,他们还要继续呆在医院,直到格雷医生认为安全了才能回家。
医生确定麦克斯不会再次“突然身故”之后,母子二人才被允许离开诊所。
麦克斯接受了妈妈的劝说,继续积极生活,继续在学校表现优异。他展示出了更多的领导才能,学习成绩优异,数学学得尤其出色。
然而所有这些成绩都来得全然不费功夫,他渴望更多的挑战。于是,他申请了学校的海外交流,想到西班牙去度过一个学年。长期以来,那个国家都很让他向往,这多半是受了西班牙语教师费尔南多·伊格莱西亚斯的影响。
伊格莱西亚斯先生--他要求学生们这么称呼自己--并不像一个适合做老师的人,因为他从来不对学生们强加干涉。
他出身于古巴第五富有的家族,排行老幺。他的家族和另外4个克兰家族一道控制着古巴的政界,还拥有榨糖厂、铁路、赌场以及许许多多其他产业。作为一个阔少,伊格莱西亚斯先生年轻的时候,身边总是簇拥着大批尽心尽力的佣人。他非常热衷于所谓“古巴人才能理解的派对”--一种南美风格的、充满狂欢气氛的嘉年华,并对所有美和艺术都抱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激情。
坐等继承大笔家业的同时,伊格莱西亚斯先生还跑去法律学校上学,做着“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作出规划”的样子,其实他根本无需这么做。然而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证明了他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上学期间,他开始厌烦巴蒂斯塔独裁政府的统治,渴望社会变革,并开始在资金上鼎力支援另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事业--那就是菲德尔·卡斯特罗。
然而当古巴革命成功之后,伊格莱西亚斯先生才发现自己也成了革命的对象之一。
当伊格莱西亚斯先生被迫离开古巴的时候,他只被允许随身携带5美元,背上扛着自己的衣物。
他在迈阿密上了岸,到豪生酒店(Howard Johnson)找了份送饮料的工作。随后,凭借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以及良好的文化背景,他又开始在东海岸的那些学校申请教师职位。他那上流社会的言谈举止很符合哈克利学校的要求,因此在1964年,他便开始在这所私立寄宿制学校教西班牙语了。
费尔南多·伊格莱西亚斯先生并没有授课经验,但却拥有丰富的拉丁文化知识。麦克斯感到他的教学方法总是能够打破常规,而且充满戏剧性的激情。
而伊格莱西亚斯先生的人生哲学正是:生命中没有不可能。他带着学生们去纽约城,参加其他古巴流亡者的聚会。在那儿,目瞪口呆的年轻人们见识了异国情调的美食、令人兴奋的音乐以及各色美女。
1964年纽约举办世博会的时候,伊格莱西亚斯先生还带着整个班的学生去参观了西班牙展团。他甚至弄到了后台通行证,让学生们和吉普赛的弗拉明戈舞蹈演员会面。麦克斯很惊讶: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清贫教师,却能为每一天的生活都找到欢乐和刺激。
受到伊格莱西亚斯先生那强烈感染力的影响,麦克斯彻头彻尾地迷上了西班牙文化,并且还对印加和玛雅文明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他非常好奇:那些如此昌盛的古代文明,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西班牙殖民者毁灭了呢?于是在1966年9月9日,麦克斯和其他学生一起乘坐美国海军的奥尔利亚号,抵达了英国的南汉普顿,他们从那儿转车前往巴塞罗那。在那儿,麦克斯将会更加深刻地了解孕育了科尔蒂斯(Cortes)和皮萨罗(Pizarro)的西班牙文化。
在巴塞罗那,他被安排和一个塞哥维亚家族生活在一起。那个家族包括一位守寡的老母亲、3个儿女和儿媳妇,以及厨娘朱莉叶塔。自大儿子阿拉加德罗出生的时候,厨娘就和这个家族共同生活了。
阿拉加德罗今年28岁,是个特别英俊的帅哥,而且很善于社交。他总是能和模特以及艺术家们相谈甚欢,在他的交往名单上,甚至还包括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呢!但在事业上,他就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他是个不成功的建筑师,总是为了钱、为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成就”和妈妈吵架。
二儿子罗伯托今年24岁,也在学建筑。他不像阿拉加德罗那样仪表堂堂,而是长得胖乎乎的,但也挺招人喜欢。当麦克斯住在他们家的时候,他刚和高中的女友订了婚。那女孩儿叫克里斯蒂安娜,个头比罗伯托高很多,也瘦很多。他们看起来像是很搞笑的一对,但两个人其实都挺不错,又聪明又和善。
麦克斯和罗伯托共处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玩牌,讨论美食、音乐和建筑。罗伯托是个爱好口腹之欲的人,他介绍麦克斯尝试了多种多样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美食。
然而和麦克斯相处最多的,还是那家最小的孩子艾米丽亚。她今年20岁,和他年龄更为接近。艾米丽亚在巴塞罗那大学念文学,她和麦克斯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谈论那些伟大的作家和诗人,甚至还会探讨许多深刻的哲学问题。对于麦克斯来说,艾米丽亚就像一个姐姐,他们朝夕共处,却也没擦出浪漫的火花。实际上,艾米丽亚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叫奎塔诺,住在马德里,每个周末都会过来邀请艾米丽亚和麦克斯一起去戏院、舞会、饭馆和音乐会。
但在这家人里,真正值得一提的,恐怕还要数那位老太太。
老太太的丈夫生前从事医疗保险业,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他英年早逝,丢下了守寡的妻子和3个年幼的孩子。在二十世纪中叶,西班牙妇女还没有获得和男人平等的权利,很少有女人能拥有自己的生意。因为政府禁止单身女人出去工作,所以老太太保留了夫姓。
她是个天生的企业家,除了把保险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买下了一家自动洗衣店、几家小杂货铺。此外,她还在巴塞罗那北面的布拉瓦海滩开了一所周末家庭旅馆。她坚信努力工作能够体现人生的意义,并且极力向罗伯托和艾米丽亚灌输这种思想。
但对于阿拉加德罗,老太太的生活理论可不管用,他一心扎到“艺术世界”里去了。
如果把麦克斯的妈妈和这位老太太相比的话,无论从各方面来说,简都显得过分柔弱,而这位塞哥维亚寡妇则体现出了女性坚强的一面。她并不美丽,却拥有无穷的精力和出色的判断力。
而这一家的厨娘朱利叶塔,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说是孩子们的第二母亲。她是从阿拉贡地区的乡下小村庄出来的,从16岁起就在为这个家庭工作。当麦克斯到访的时候,她已经年近半百了。她经常带着麦克斯去露天市场买东西,教他如何选择新鲜蔬菜,还告诉他什么样的活鸡做出来更好吃。
“这小伙子是我们家太太的客人,他聪明着呢!”她会对碰到的每个人说,“比鬼都精!”这么说话的时候,她充满了自豪,一副新闻发言人的口气。她的样子常常把麦克斯逗笑。
在巴塞罗那住了9个月,麦克斯已经能把西班牙语说得像本地人一样抑扬顿挫了。在说这种语言的时候,他感到能与别人进行心与心之间的沟通,而说英语却从来没给他带来过这样的感觉。在他的印象中,英语代表着逻辑性和思辨性,而西班牙语则充满热情。
他在西班牙境内旅行,去了每个大城市。他钻研了建筑大师安东尼·高迪(Antoni Gaudi)的作品,参观了埃尔·格雷考(El Greco)的出生地,在萨拉曼卡古香古色的街上漫步。随着了解的深入,他越发爱上了西班牙:爱上这里文化的激情、热烈。此时,他已经觉得这里就像自己的家乡一样亲切了。
他甚至相信自己是属于这里的。在西班牙,麦克斯体会到了毫无恐惧感的生活。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漫步于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感到安全。佛朗哥将军(Franco)③用铁腕统治着这个国家,就连红灯区都没有太多的犯罪行为。在那儿,有的只是色情交易(政府对这种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处可见的性用品商店和每个酒吧楼上的便宜出租房间。
尽管在那个冬天,麦克斯已经迈入17岁了,但他看起来仍然像14岁的模样--就连妓女都觉得他太小了。一天晚上,他和3个朋友决定集体去告别处男生涯。为了避免传染性病,朋友们带上了避孕套,尽管如此,但他们毕竟都大功告成了。而妓女们却都对麦克斯转过身去,看都不想看一样,因为他的外表还完全是个孩子。麦克斯倒是很高兴自己被拒绝了。
在塞哥维亚的寡妇家里,他每晚都睡得很好,除了有一天--那天棒球比赛结束后,他喝了太多的科涅克白兰地。他所参加的球队已经创下了两年连败的记录,而这次因为麦克斯的出色表现,兄弟们一雪前耻,痛宰对手。队中一共有10个人,人人都坚持要给大家买一轮酒来庆祝。于是乎,麦克斯在两个小时内干掉了10杯科涅克。
那天晚上,麦克斯梦见自己在和一群口吐火焰的绿色恶龙搏斗。他有一把剑,能够杀死靠近自己的每一条恶龙,但那些怪物的数量却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杀死成百上千的恶龙之后,麦克斯突然看到天空中出现了某个像“神”一样的存在。“神”在对他说话。
“你不想继续和恶龙战斗了吗?”它说。
“是的。太累了,我已经精疲力尽了。”麦克斯说。
“好吧,如果你不想继续的话,那就停止战斗好了。”
“可是如果那样,恶龙会毁了这个世界的。”
“你想得很对。”天上的“神”用西班牙语说,“但你永远也无法把这些怪物赶尽杀绝。他们是无穷无尽的。”
“那么你愿意继续战斗么?”它又问。
麦克斯耸了耸肩,又投入了与恶龙的搏斗之中。
后来他就醒了。
麦克斯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精通西班牙语了,他甚至能用这种语言做梦。而且他过去从来没有记住过自己的梦,因此对于他来说,这个梦还是一次与众不同、令人高兴的经历。
这个梦也标志着,虽然没法“回去杀死每一条恶龙”,但他已经完成了在学习西班牙语方面的既定目标。现在,他已经做好准备去上大学、去过一个大人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