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歌曲是一个时代的特定产物,但不论迪伦是否意识到,歌曲往往又能够超越那个时代。
所以,迪伦虽然早在六○年代结束之前,就先离开了六○年代,但他却又没有真正离开过:主张暴力的激进学生组织“气象人”(Weathermen)的名称是来自他的歌曲《地下乡愁蓝调》(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黑人组织“黑豹党”在印制机关刊物时,彻夜听他的《孱弱者之歌》——“黑豹党”主席席尔(Bobby Seale)说,这首歌的意涵与黑人处境如此相关。在更多现场抗争场合中,他的歌曲就是那些飘扬的旗帜与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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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为何转变?是因为时代代言人的帽子太重,抑制了他的创作与思想自由吗?还是他觉得他的艺术被媒体、社会和抗议运动过度利用,而引起强大反感?
从一开始,他就背负着老一代左翼民歌运动者的期待与影响,但他一直是反权威的。他在《随风而逝》中就呼吁大家不要听信既有的权威,而是要自己寻找答案;他在《时代变了》中更明白表示上一代不要去管不懂的事情,要让年轻人创造时代。
在一九六三年底的一个人权奖颁奖典礼上,酒意浓厚的他说:“我往底下看,看到那些支配我和替我制订规则的人,他们头上没有头发,这让我非常不安……这不是老人的世界”。
或者从一开始,他只是为了模仿他的英雄伍迪,想要做一个为不公不义发声的人民歌手,但最终却发现那不是他自己?
又或者是因为他和女友苏西分手后,太过于心痛,以至于要颠覆一切苏西的象征?毕竟他与苏西在一起时,正好是他的抗议歌手阶段,也正是他住在“村子”里的阶段。尤其苏西比他在政治上更为激进、更投入,所以这段恋情的结束,正代表他结束了一个生命阶段。事实上,在专辑《另一个迪伦》中,许多与女友分手的歌曲都被视为充满告别革命的暗喻。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他最早的时事歌曲确实有很强的道德感,也号召人们奋起行动。但很快他就强调说:“我不是写抗议歌曲。我只是心中有很多想法想要讲出来……因为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伍迪比我更能书写社会。所以我决定只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18当其他人把歌曲当作抗议的武器时,迪伦只是把抗议当作歌曲的素材之一,帮助人们理解世界的荒芜与体制的荒谬。
迪伦对抗议歌曲的态度,没有人比他的亲密战友琼·贝茨体会更深刻。在他们还同时被视为抗议民歌之王/后时,琼·贝茨曾希望他们两人可以更积极地介入社会反抗,但迪伦却对她表示,他只想专心做音乐。
琼·贝茨也曾问迪伦他俩有何不同。他说,很简单,你相信你可以改变世界,而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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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真正在现场听迪伦演唱会时,他们常常感到失望与困惑。现在的迪伦很少唱以前的名曲,即使演唱也是用新编曲来诠释,让人难以辨识原曲为何。
我想起一九六五年前后,那些对迪伦从民谣转成摇滚极为愤怒的人。他们当时不是也没有听见他们以为的迪伦吗?
“至于我,我突破的方式是在民谣乐上做简单的改变,并加入新的画面和态度,使用引人注目的文句和比喻,并且融合传统风格,把民谣演化为无人听过的崭新面貌。西格写信责怪我如此做,仿佛只有他和少数人才拥有通往真实世界的钥匙。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为任何人走回头路,或者撤退。”迪伦在自传中如是说。
的确,在刚到“村子”时,他演唱那些冷门的民歌;在六○年代中期成为抗议民谣之王后,他决心走向摇滚;然后当摇滚在六○年代后期成为青年文化的主流时,他又回到乡村与民谣的古老传统。
所以,迪伦不是一个要娱乐或讨好观众的音乐人,他的政治性也不是为了抗议运动,不是为了改变世界。他是一个拥有众多面具并且可以回到过去、预示现实的魔术师,他只为自己而唱,只想一直往前走,虽然前方可能只是黑暗孤寂。
他是一颗不断滚动的石头,即使没有回家的方向。
民谣音乐界一直是我必须离开的乐园,就像亚当必须离开伊甸园。这个乐园太过美好。再过几年,一场狗屎风暴即将涌现,很多东西要被拿来烧。胸罩、兵役卡、美国国旗,还有桥——每个人都梦想着兴风作浪……前方的道路将变得危险,我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但我还是踏上这条路。眼前即将展现的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一个雷暴云顶、闪电边缘呈锯齿状的世界。许多人误入歧途,从未能回归正轨。我则勇往直前,走入这个宽广的世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个世界不但不是由上帝掌管,也不是由魔鬼掌管。
——鲍勃·迪伦:《像一块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