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
“我要看胡杨,想得我都快疯了!”这是我对小贺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他自然听得懂,意思就是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胡杨。所谓的机会,并不在于我们有无闲暇,而是在于胡杨的叶子是否都已金黄。半黄,那是去早了;枯黄,那是看晚了。为此,我买了有关胡杨的图册,又上网查寻关于胡杨的信息,还咨询了乌鲁木齐旅游局副局长。
胡杨,又名胡桐,是一亿三千万年前孑遗的物种,也是沙漠惟一生长的乔木。世界上仅存三大胡杨林,分布于中东沙漠、塔里木河流域以及内蒙额齐纳。现在因航天城坐落在额齐纳旗,央视做过充分报道,那里的胡杨“火”了。最初,我是准备去额齐纳的。后来,我买到一本介绍性的图册[王金摄影、胡杨撰文,《中国胡杨》]。作者说,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塔里木 —— 我立即决定放弃额齐纳,去塔里木!
我与小贺以及陆先生等人约定,在乌鲁木齐碰头。2009年10月21日,我第三次来到新疆。我们穿过库尔勒,沿着沙漠公路,走进塔里木胡杨林。路边,在高高低低的沙丘上,耸立着远远近近的胡杨。胡杨用每一片金黄的叶子,展示着人间秋色,守望着大漠黄沙。我们不断地驻足观赏,小贺与陆先生拍下不少照片。据说,沙丘最能体现胡杨的风范,也最能反映胡杨与沙漠的共存关系。维吾尔人给胡杨起了个名字,叫“托克拉克”,意思为“最美丽的树”。胡杨的美丽依附于严酷,生命再现于死亡,顽强又悲壮。为了抗干旱,挡风沙,耐盐碱,胡杨的根系超乎想像的发达,可深入地下一二十米,方圆一百米以上。树的内里无年轮,树的外表呈无规则纵裂沟纹,裂痕深如壑,看上一眼,血就热起来。进入树林深处,人便激动得无法控制,心在颤栗:惊骇,苍凉,绝望,恐惧,极具赤裸感的犀利,足以击碎任何一个人的虚伪,乃至自尊。一切都是颠覆性的,太不可思议!
胡杨有着哲学命题般的深刻和丰富,我能看它一生,想它一世。无论是色泽金黄,还是一片干枯,都是绝世高贵的姿态和神情,并蕴涵着悲剧性精神的内涵。这使我不由得联想起中国的赵氏孤儿,西方的俄狄浦斯王,含冤负屈的孤魂和无数忍辱负重的百姓。中国士大夫对荒芜、凋零、残破与颓废,一向有着高度的审美经验和文学阐释。如,家族的衰败,王朝的坍塌,生命的夭亡,一代文人的命运。而高贵的金色与酷烈的死亡 —— 胡杨两个极端的呈现,为我们打开了辽阔的想像空间。这是一个久违了的想像空间!创伤,死亡,孤绝,宿命,都是永恒的概念,都是历史沉思的形式。它产生的神圣感和精神力量,超过文字。
相关资料告诉我们,胡杨的用途极广,胡杨树叶可以喂养牲畜,堆积在地上的树叶,是很好的肥料。胡杨的树枝,是当地居民做饭的燃料。胡杨树干,是顶级木材。据说,世界上意大利顶级小提琴的琴身就是用它来制成。你若去尉犁县的罗布人村寨,随处还能看到用胡杨木垒建的房舍、羊圈,以及板凳、床、桌、面盆、独轮车、棺木等各种工具和用具。所以那里的人讲,在一片沙漠和持久的干旱中,谁看到了胡杨林,谁就找到了希望。我第一次听说,胡杨还有泪。那泪就是胡杨树上分泌出的一种汁液。“胡杨泪”可以解渴,风干后的“胡杨泪”,就是胡杨碱,牧民用它蒸面食,“熟”羊皮。这里,就更不用说胡杨林对防风防沙、改善生态环境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