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孝成缘(三)

我实在想不出开度恶蛟的办法,心里有些烦闷,小小便拉了我去圆通寺。

圆通胜境。吴三桂立的这个牌坊依旧古朴厚重,小小见了,不禁叹道:“不管怎么说,这吴三桂也是个孝子,虽说为了这龙舍利和权力欺骗了陈圆圆,但还算是个人中枭雄。”

我笑笑,点了点头。再抬头看着面前的这块牌坊,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瞎子,想起了他对我说的话:檀木盒子带檀香,岂知香中香更香?白绢黑字君莫忘,前人栽树后人凉。

我很想再见到他。

他和梦中的那个乞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我们一直走到后山,小小看见乱石壁上的有个黑糊糊的深洞,忽然笑着问我:“小晨,这个不会是大蛇洞吧?”

我看着那个不大的深洞,心里一阵发怵,急忙对小小说道:“你说起这蛇,我却想起一件事来。原来在圆通寺,有个地方叫‘咒蛟台’,传说很久以前,有两条相亲相爱的蛟被山民打死,后来它们的孩子为了报复,经常兴风作浪,祸害人间,直到来了一位高僧,在潮音洞旁边的平台上修了个降蛟的法台,登坛作法,制伏了恶蛟。恶蛟虽被制伏,但也和高僧哭诉了他的悲剧遭遇,高僧听了也为之动容,便开度了那蛟,飘然而去了。”

小小听完愣了一愣:“这么说来,地藏寺经幢下镇的那条蛟,或许也有冤屈。如果能帮它解脱心中的怨恨,那自然就可以破了这个局了。”

小小说得有理,可那经幢将恶蛟镇得死死的,它既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

八角亭的放生池水清依旧,各色的鲤鱼追逐嬉戏着,几十只乌龟爬在大石上暖暖地晒着太阳。

恶蛟现在想着的,是久违的阳光,还是那入骨的怨恨?

再难平的怨也该结了。

出庙门的时候,我们竟然碰到了青峰老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老人笑着说道。

“是啊!正想找您的时候总能见到您,真是神了。”小小也抿嘴笑道。

“还是为了那恶蛟的事吧?我也琢磨了一天了,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我也想尽快找到进龙宫的法子,等了一辈子了,就盼着解开这个谜啊!”青峰老人不由得大发感叹。

“上次您说这地藏寺经幢也许和墨舍利有关,到底会有什么关系呢?”我突然想起青峰老人说过的话,但一直没时间问起。

青峰老人道:“你说过,墨舍利是打开华首门的钥匙之一,而现在看来,要打开华首门,你就必须找到龙舍利,要找到龙舍利,先得找到龙宫,而都龙王却给你出了一个难题,要进它的龙宫,你先得帮它做两件事,那么,其中一件,便是这地藏寺经幢下镇着的恶蛟。那么,你说这墨舍利和地藏寺经幢有没有关系?”

转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我头疼欲裂,这个逻辑很复杂,其实又很简单。

要是没有出现墨舍利,整个事情就不会发生,要是我不去找那个银元,就不会找到墨舍利,要是房子不拆迁,我就不会去找那个银元。

房子肯定会拆迁的,这个我阻挡不住,所以我也一定会找到墨舍利,所以我也一定会去做这些事。

我忽然想通了,抬头对青峰老人说道:“如果我们从事情的本质上去找,或许有点希望。”

青峰老人诧异地问道:“怎么说?”

我说:“我们倒着来推,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度那恶蛟,恶蛟为什么被镇?是因为它做了坏事,它为什么会做坏事?是因为它心中有怨气,它心中为什么会有怨气?是因为有人做了对不起它的事,别人为什么会做对不起它的事?有两种可能,无意的或者是有意的。那么什么事会让一条正在修行的蛟如此动怒?那就是别人伤害到它或者它的亲人了。这种情况和圆通寺里的咒蛟台的传说一样,要解开这个结,要么找到伤害它的那个人,要么有高人给他开度,帮它解脱。”

青峰老人突然一摸脑门:“等等!我想起个事来!”

他神情有些激动地说道:“当年我在龙泉观的时候,为了解开凸字碑的秘密,找了很多相关记载的书籍,你刚才说到开度恶蛟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先前看过的一本书,这本书是刘渊然祖师写的,叫《道玄记》。里面有这么一段:永泰二年,拓东城涝,有民落水,得一蛟救之,后民告之村人,人道:蛟恶,当除之。民信之,带村人寻蛟藏地,未见蛟,得蛟窟,内有小蛟数条,昂首吐芯,村人恐,以火焚,蛟尽毙。是夜听闻山中蛟嚎,其声悲,夜不停。村人惶,恐其来害,请异人除之。异人有道,与蛟斗,是日风雨交加,雷声隆隆,蛟不济,异人得以镇之。”

小小听后神情气怒:“这村民也太坏了,别人救了他,他倒恩将仇报,我看这被镇的蛟就是经幢下的那条,难怪它的怨气这么重!”

我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这个事情还真难办了。即便这个记载说的就是这条蛟,那我们到哪里去找当初这些村民?他们早都化成灰了。”

青峰老人沉吟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很危险。”

我和小小都急着追问:“是什么?”

青峰老人面色凝重地说道:“放它出来。”

我不解。

老人接着说道:“祖师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学会镇龙之法,我当年沉心于找龙珠,对其他的事倒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倒是有用了。”

“镇龙之法?”小小惊讶地问。

青峰老人说:“祖师写这本《道玄记》就是为了记载这些奇人异士所用的方法,而后自己加以研究改进,提升自己的道行。好在我当年把这些书都抄了一遍,祖师所写的方法或许还能用上。”

我忙问老人:“那么放蛟出来后,我们应该怎么办?总不至于对着它念经吧?”

青峰老人眯着眼说道:“所以我说这很危险,要是真把它放出来,它还是怨气难平,而我们又没有能让它解脱的方法,那么要想再把它镇住,我是根本做不到。”

小小苦笑:“那还是算了吧,别没度到它,还害了别人。”

青峰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说得没错,可除了这个办法,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我心中正在艰难地作着抉择,忽然间,我决定了:“老伯,放它出来!”

小小瞪大眼睛看着我,忧惧地说:“真的要这么做?”

我点头:“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要做。”

青峰老人道:“好!我这就回去把解镇的方法整理出来,你也回去想想怎么度它!”

小小咬着嘴唇说:“这蛟如果出来了,那还不得吓死人啊?”

我笑道:“它一定不会用本相和我们见面的。”

小小道:“莫不成它还能幻化人形?”

青峰老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认为我们眼睛见到的,就一定是人啊?”

我和小小默然。

且不说真有别的东西化成人形,在这个世界上,倒是真有长着人样,不做人事的东西,他们又能算人吗?

我们和青峰老人约好,三天后在昆明市博物馆再见,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去做。

三天之内,我和小小想了无数种办法,可是,事实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无论选择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对错,因为心中的枷锁,一定要靠自己去解。

青峰老人还是比我们早到,手里拿了个布包,却不是我想象当中的手拿桃木剑,身穿黄道袍,摆坛作法的样子。

小小背着手好奇地问老人:“我们不用摆坛作法吗?”

青峰老人哈哈笑道:“你是电影看得多了,不用不用,祖师用的方法很简单,我画个阵就解了。”

我对老人实在是万分佩服,只见他从布包里拿出个圆圆的小石头,伸手递给我说:“小晨,你把这个石头放到经幢的八卦台上。”

我接过石头,只见上面有个小小的太极图,但是还看不出来有多大的功效。

老人见我还在迟疑,便敦促道:“去吧,放好了就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你。”

我奇怪地问道:“我们不在经幢下作阵吗?”

老人道:“我倒是也想去,不过我们要是去了,博物馆的人还不得把我们当小偷抓起来直接扭送派出所?把这个放到经幢旁边就可以了,它在经幢旁就等于我在了。”

我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答应着跑进了博物馆,进去后才发现,经幢四周都是摄像头,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监视着,没办法,我只有掏出手机,跑到经幢面前假装拍照。

我举着手机慢慢靠近经幢,一失手,手机直接掉到了经幢旁边。我伸手进去捡手机,顺便将石头悄悄塞到经幢根部,一般人不留心还真看不出来。

我正扬扬得意,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大吼:“干什么!这可是国宝,碰坏了你赔得起啊!”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管理员正凶神恶煞地立在我身后,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立即沮丧地说道:“对不起啊,我的手机掉进去了,我只是在这儿捡手机。”

管理员见我手里拿着手机,看上去不像撒谎,怒气便消了不少,但仍旧表情严肃地说道:“以后千万别再碰它,碰坏了你我都负不起责,好了,快走吧!”

我急忙陪笑道:“一定一定!以后我会很小心的!”

回到原处,小小和青峰老人已经准备好了,我见老人拿了张白纸,在上面画着奇怪的图形,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懂,便问老人:“这是什么阵法?”

老人道:“说是阵法也不对,这是祖师留下的一道符箓,叫做‘亸黍’,专门解封印和一些阵法的。”

这些奇怪的图形就像天外来客留下的记号,完全不同于简单的符箓。或许,先人们早就明白了不同时空之间存在着某些特殊的联系?

青峰老人对我说:“对了,还差一样东西,就得找你帮忙。”

我迷惑不解:“我能有什么东西帮得上您?”

小小明白了,过来对我说:“墨舍利。”

我恍然大悟,这可是个要紧的物件,立即动手从脖子上取下递给了老人。

老人将墨舍利伸到一个小水碗中点了一下,一碗水顿时变成黑色,随后,老人又将墨舍利还给我,用毛笔蘸了点水在白纸上又画下几个奇怪的图案,接着念了几声我和小小从未听过的语言,话音刚落,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

白纸开始冒出青烟,淡淡地,一点点向上升腾,而白纸上面的奇怪图案也开始像水波一样流动起来!图案不停地变化更新,在我看来,仿佛就是星系的运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图案的变化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白纸上的奇怪图形也停止了流动,不过,这些图形却已经和最先画好时完全两样了,按照我的理解,这符箓其实就是改变了某种能量之间的关系。

老人长舒了口气,搓着手对我们说:“好了!那蛟已经出来了。”

小小吃惊非小:“就这么出来了?我以为还要像以前那样地动山摇呢!”

我却苦笑着说道:“地倒没动,你看天。”

小小慌忙抬头望天,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聚集来了一堆堆的乌云,云层像是滚雪团一般翻滚着向前挺进,很快就将太阳的光芒遮蔽了,“咔嚓嚓”几道凌厉的闪电仿佛利剑一般瞬间把天空撕开了几道裂痕。雷声滚滚,雨,就在这时无可阻挡地砸了下来。

我们三人双手抱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跑到墙根下避雨,小小一边抱着肩膀发抖,一边埋怨自己又忘了带雨伞,正在混乱之际,我偶然间一抬头,却发现我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大约五六岁,但眼神却像鹰隼般凌厉,他像个树桩般站在雨里,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看着我们。

小小连忙伸手将他拉过来,说:“小娃娃,快躲雨啊!淋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男孩也不说话,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信封,他把信封直直地砸到我的手腕上,用非常怪异的声音说道:“看信!”

我连忙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西郊,河岸,速至。

我抬起头想向那小男孩询问写信人是谁的时候,面前却已空空如也。

西郊、河岸。

河水翻滚,黑浪滔天,狂风摧树,暴雨如泻。

我们站在岸边环顾周围,四周看不见人,一间小小的草棚像个刚被暴打的奴隶,哆哆嗦嗦地蜷缩在雨中,奇怪的是,这个小小的草棚在狂风暴雨中非但没有被抛翻,居然还正冒着袅袅青烟。

我们三人早已全身湿透,头也不抬地就直冲入草棚。

草棚里面和外面居然是两个世界,茶香四溢,温暖如春,一个白胡子老头朝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坐下。

刚才的那个小男孩也在,他还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虽然礼貌地给我们上了茶,却始终没对我们笑一笑。

白胡子老头拿起一杯茶,向我们举了举,说:“喝茶。”

我们三人也双手捧杯,每人都喝了一大口,放下茶杯,我温和地问道:“老伯您请我们来有什么事?”

白胡子老头脸上青光毕现,似有戾气萦绕,他冷冷地说道:“三天之内务必离开这里,切记。”

小小惊问:“为什么?”

白胡子老头看了看天,似在自说自话:“雨,不会停。”

我冷笑道:“莫不成还会淹了昆明城?”

白胡子老头厉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们,该怎么样,你们自己掂量,怨不得我!”

青峰老人一脸怒容:“哼!要惹了天怒,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就的确得怨你自己了!”

一听此言,白胡子老头眼中精光暴现,挑衅般怒目瞪视青峰老人。

剑拔弩张。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暴雨中突然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

我寻声望去,不仅愕然叫道:“是他们?”

小小回头一看也很吃惊:“怎么他们会在这里?”

青峰老人诧异地望着我们:“你们认识他们?”

我点点头。

来的是那个乞丐老头,手里还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破木轮车。

他用那天我们在他家所看到的那堆木头做了一辆小小的板车,里面坐着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他一定是自己好不容易粗手笨脚才做好了这个板车,本来是要推着老母亲出来到河边游玩的,谁知半路却突然遇上了狂风暴雨。

母子两人浑身都被雨淋得透湿,老乞丐身子尽力向前弓着,用他的后背为老母亲遮着雨,无奈雨实在太大,任他怎么遮挡也于事无补。

小小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回过身飞奔了出去,将已经淋得狼狈不堪的母子俩拉进了草棚。

当乞丐老头一眼看见桌上有热水的时候,非常想伸手去拿,但又很快缩回手来,惶恐地看了我们一眼。小小连忙端了杯热茶递给他。

乞丐老头不住地点头鞠躬,一回身,忙将手里的热茶给老母亲喝了,还不停地向母亲说着什么,言语中透出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青峰老人摸了摸老太太的额头,焦急地喊道:“不好,她发烧了,现在不吃药,这么大的年岁,恐怕撑不住。”

乞丐老头见青峰老人摸了她老母亲的额头,自己也伸出手去摸了一摸,一摸之下,他顿时急得哭了起来,雨水和着泪水,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正在这时,只听白胡子老头对小男孩喝道:“拿药!”

小男孩立刻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掀开盒盖,用两根手指捏出一粒小小的褐色药丸,用手托着递给了我们。

我接过药丸,小心地给老太太喂下,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老太太的精神竟好了起来。

乞丐老头喜不自胜,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们,竟然一头扑倒在地,对着我们“梆、梆、梆”地磕起头来。

青峰老人指指白胡子老头,对老乞丐说道:“你应该谢他。”

老乞丐似乎明白了青峰老人的意思,转而对白胡子老头更用力地磕头。

白胡子老头对小男孩说:“快扶他起来,天下孝子总有神灵护佑,我受不起。”

当小男孩双手扶起那老乞丐时,我却见白胡子老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的孩子要是还活着,或许也会像他这般孝敬。”

我连忙说道:“一定也像这样,或许还要更好。”

站在一旁的小男孩突然向白胡子老头跪地叩头,他大声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孩子。”

白胡子老头伸手抱住小男孩,哽咽着说道:“好!好!好孩子!你就是我的好孩子!”

小小上前疼爱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回身问白胡子老头:“老人家,您说这雨还会下吗?”

白胡子老头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却不知老身现在该何去何从?”

我心念一动,当即说道:“或许有个地方很适合您。”

“哪里?”

“鸡足山。”

“那我泡好香茶在山里等你们。不见不散。”

“我们一定拜访。”

转眼间,晴空万里,雨住风宁。

乞丐老头一蹦一跳地推着自己的白发老母疾走在河堤上,笑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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