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次口述 (1)

2008年11月11日下午3∶40~5∶00

先生这天的眼睛非常好。

进去以后没有多一会,护士给先生眼睛贴冷敷,用两块冷敷胶布贴住两只眼睛。?几分钟之后,先生着急,让护士拿下去。然后说,要解决大问题,吃喝拉撒睡是大问题。先生要如厕。先生的护工岳爱英用轮椅推先生时,方向不是平常的顺时针,而是逆时针方向,先生说:“你怎么这么快啊,我本来就糊涂,这样我不是更糊涂了吗”?护工说:“不是难得糊涂吗?”先生说:“我现在糊涂也不难得了”。

蔡德贵:讲到国内的恩师,第二位是汤用彤先生。第一位是陈寅恪先生。还讲到听周祖谟的课。

季羡林:听课不等于老师,周祖谟我光听课。我比他还年长。那时候我们都在(沙滩)北楼,我那个系主任办公室在二层,三楼就是?课的地方。所以下来就是办公室,上去就听课。我听课,最有意义的就是听汤用彤讲魏晋玄学。后来汤一介告诉我,汤用彤讲课没有稿子。我记得非常详细,那个本子好多年我没有回家,回家可以找一找。

国内的,第三位就是胡适。胡适的课我没有听过,不过他的书,我读的是很多的。后来我到北大来的时候,他是校长。胡适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式”的人物。他的口头语是:“我的朋友”,他也真是像我的朋友。有一次,我给你说过这个故事,我在他的校长办公室,进来一个学生,学生显然是地下党员,而且跟胡适很熟。进来以后,他说胡校长,延安哪?传来信息,请您不要走,请您做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胡适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人家,信我吗?

蔡德贵:人家信我吗?

季羡林:人家就是共产党。后来,胡适,那时候邓广铭是他的秘书。

蔡德贵:邓广铭也是山东人吧?

季羡林:嗯。邓广铭是山东老乡。他告诉(我们),蒋介石在南京搞总统选举,扬言说要胡适当总统。我们都不相信,蒋介石是干吗的啊?他是大流氓,他掌权,怎么会让胡适当总统呢。哪有那么回事啊?而胡适真有点信,很幼稚。

蔡德贵:胡适这么幼稚。

季羡林:有?年旧历十二月,北大校庆怎么(的),北大校庆,我搞不清楚,在12月中旬①,我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是12月中旬,那时候解放军已经围了城啦,我们就讲,校外炮声隆隆,我们说是为北大校庆放礼炮,庆祝北大校庆。后来,外边的机场去不了了,在东单,东单现在看不出来了,东单原来啊,有一块空地,飞机在那里可以勉强起飞。那时候到南京或者其他地方,都是从那里起飞,东单。现在看不出来了。

蔡德贵:胡适就是从那里走啊?

季羡林:胡适就是从那里起飞到南京的。走了以后,我们有过争论,他走得对不对。他走的时候,我们当然认为?不应该走。后来随着情况的发展,让我们这些主张不该走的人改变了主意,认为他走得好。要不走,有两重身份,一个是批判的对象,就是从学术来讲,批判的靶子,胡适是最好的靶子。

蔡德贵:实用主义是他特别提倡的。

季羡林:另外一个,就是1957年的右派。他要不走,如果不划右派,那才怪呢。所以,我们后来认为他走对了。我到台湾以后,不是有一篇文章吗,《站在胡适之墓前》,那时候当然没有讲得那么详细,那个心情就是,认为他走得还是对的。离开北京以后,到台湾,他就来往于台湾和美国之间。当时他还在研究《水经注》。有一,他不是研究《水经注》么。

蔡德贵:已经入迷。

季羡林:入迷的这个例子,我也说过。有一次,北京图书馆袁同礼②,他是馆长。袁同礼,那时候首都在南京,他俨然是北京的南京政府外交部的代表。只要有外宾来,他都请客。

蔡德贵:袁同礼是双重身份吗?

季羡林:不是外交部,那是我们给起的,外交部没有那么个代表,只要有外宾来,他就请客。图书馆反正有钱。胡适到南京的时候,北京已经被围城了,他派专机到北京接人,他有个名单。名单里接的有很多人,首要的是汤用彤。③蔡德贵:那个名单有没有您?

季羡林:我当然不够资格,那时候我是个小毛孩子,不够格的。大概有汤用彤、徐炳昌,还有马衡④,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胡适在南京机场恭候,与老友见面。结果飞机一到,名单上有的,一个也没有去,名单上没有的,毛子水倒去了。听说胡适当时大哭,哭了一场。那时候,北京旧知识分子的心理是这样子的:共产党我们不了解,但是国民党我们了解啊。怎么能跟他走呢?

蔡德贵:结果名单上的一个没有去,就是毛子水去了。毛子水是北大图书馆馆长吧?

季羡林:毛子水走了,北大图书馆馆长。那个人也不能说是学者,也没有什么着作。

蔡德贵:他的名气还是很大。

季羡林:名气不知道啊,北大图书馆馆长也是个人物啊。到后来我们到台湾,胡适在台湾的墓,那个字都是毛子水写的:胡适之先生之墓。胡适这个人,我们说,他当然反对共产主义,可是从来没有写过文章骂共产党。国民党他倒是骂过,他说“知难,行亦不易”,孙中山不是说“知难行易”吗?胡适说“知难,行亦不易”,主要就是针对孙中山那个的。后来我们认为他走得对,理由就是,一个是批判的靶子,一个是1957年的大右派。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