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时,70多年以前在济南看过的戏、主要演员的名字,季老都记得清清楚楚。1931年“九一八”以后他和同学去南京请愿,让蒋介石出兵抗日,那时领队的名字他很快就回忆起来,是当时的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尚传道。当然,季老还不只是回忆这些,他还想写一本书、两篇文章。书是《中外恩师谱》,文章是《侠》和《士》。
有一段时间,季老的身体和精神比较差,眼睛周围也有些浮肿。不过2008年11月7日,季老和儿子季承在相隔多年后终于见面。两位老人都是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从此季老精神好多了,经常在口述历史时,他讲起以前的趣闻来哈哈大笑,还和医护人员开玩笑。有一次来客人要求照合影,季老赶快说,衣帽不整,立即整理一下病号服,然后说,牙齿不整,只有一个了,是中流砥柱,马上闭上嘴,摆出照相的姿势,让人拍照。
季老的口述几乎每次都有精彩的段子,幽默不断。他把一生的珍藏,包括感情,和盘托出。真可谓高潮迭起、妙趣横生,妙语连珠、诙谐幽默,火花四射、睿语惊人,口述历史,照样精彩。
11月11日那天,我进去刚一会儿,护士给先生的眼睛贴冷敷,用两块冷敷胶布贴住两只眼睛。十几分钟之后,先生着急,让护士将冷敷胶布拿下去,说要解决大问题。护士纳闷地问什么是大问题,季老说吃喝拉撒睡是大问题。原来先生要如厕。
有一次,身边人给他点眼药水,因为没有点准,季老幽默地说,量很大,但是一滴也没有进去。
还有一次,季老的护工岳爱英用轮椅推他时,方向不是平常的顺时针,而是逆时针方向,季老说:“你怎么这么转啊。我本来就糊涂。这样我不是更糊涂了吗?”护工跟季老打趣说:“不是难得糊涂吗?”季老自嘲说:“我现在糊涂也不难得了。”
一次口述,季老还给我“讲笑话”:有一次金岳霖告诉我,大家都说他糊涂,也说潘梓年糊涂(那时候中国科学院还没有分院,潘梓年是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主任)。有一次,两人碰见了决定赛一赛,究竟谁更糊涂。果然,一天开会了,需要签到,金岳霖大声问身边的人,我姓什么来着?大家都说,你姓金,金岳霖啊。等到潘梓年签到的时候,他也是问:我姓什么来着?大家告诉他,你姓潘,潘梓年啊。他又问:是哪个潘哪?结果潘梓年获胜了。说到这里,身边人都被季老逗得大笑。
很多朋友不知道我和季老的关系。其实,我算是季老的“半个学生”。实际上我与季老的认识,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之久了。早在1965年,我考入北京大学东语系阿拉伯语专业学习,季老时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
5年本科期间,虽未直接授业解惑,但在我眼里,季老是一位德高望重、颇有学者风范的大家。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大家”的印象,所以季老虽然平易近人,但我一直“不敢接近”,不敢登门拜访。
我跟很多朋友说,“那个时候季老就被范文澜先生叫做‘国宝’了,‘国宝’啊,感觉高高在上,很少能见到。不过‘文化大革命’中季老被揪出来批斗时,我在台下是看见了的。当时我们思想一片混乱,季老怎么会是反动学术权威呢?”
1982年,一次偶然机会,我回母校在外文楼前巧遇季老。我在犹豫是否上前问候,因为怕季老不认得自己,最后上前向季老问好。季老看到我后,连丝毫的迟疑都没有,问我道:“干吗来了?是不是来查资料啊,阿拉伯文资料只有我们这里是最全的。”我听后很感动,没有想到17年后,桃李满天下的季老居然还如此清楚地记得,一位普通的学生是学什么专业的。后来我的恩师,同时也是季老的同事刘麟瑞教授说,季先生拿一张系里的新生名单,可以对照学生的照片将上百个学生的名字都记得住。当然,在惊叹于季老惊人记忆力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感慨先生体念学生的殷殷之情。
北大一别后,我因为工作关系联系过季老几次,每次交往的过程都让我颇感意外,却也了解到季老谦虚严谨的治学态度。
1986年,我负责主持《世界哲学家辞典》的编写,编委会准备把季老列入辞典,于是向季老约稿,但一连几次都遭到拒绝。季老表示,我不是什么哲学家,在哲学上没有什么主要观点,不敢在《世界哲学家辞典》中滥竽充数。我只好使尽浑身解数,“费尽心机”,才说服季老让当时的助手李铮提供了一份简介。
1992年,我的《阿拉伯哲学史》新书在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我求季老写评介文章,为这本书“吹嘘吹嘘”,但是季老很快回信,说自己“对阿拉伯哲学一窍不通,你问我的意见,等于问道于盲”。
随后,我一直在山东大学哲学系工作,和季老屡有学术交往,《文史哲》主编丁冠之教授曾经委托我几次向季老约稿,季老致信说:《文史哲》我一向认为是一份有水平的学术刊物,有口皆碑。要求我提供文章,这是一种光荣。但是我写的东西,只要我认真从事的,其中难免有一些古怪字母。这种文章送给人家,给排印造成困难,我心里每每感到不安。结果季老都以自己搞的东西古怪而婉拒了。1994年,《文史哲》再次请季老提供学者谈治学的稿件,季老仍然拒绝。在“软磨硬泡”下,季老终于答应可以提供资料给我,于是有了我的那篇《学贯中外的季羡林先生》,1995年得以在《文史哲》发表。后来,季老评价这篇文章“超出了他的期望”,我当然很欣慰。
此后,我萌生了为季老写传的想法。当时很多人都在想做这件事,季老都没同意,我心里也直打鼓。一次去北大朗润园看望季老时,本准备正式提及此事,却一直犹豫着不敢开口。直到季老对我所写的文章和学术表示肯定,并且写信给我愿意让我写传时,我才有了底气。
1996年1月份,我在季老家汇报有关传记的准备情况,季老说自己没有时间,便让秘书李玉洁女士请我在勺园吃饭。要了几个菜,落座以后,李玉洁老师单刀直入,站起来用手指着我质问:“蔡德贵,你有什么资格写《季羡林传》?”
我当时一时语塞,沉默一会儿后,我说:“要论资格,北大有那么多季老的同事、学生,有研究季学的教授,我还真是没有资格。但是有一点,我和季老同是山东人,我想我可以从山东的文化底蕴来解读季老的治学和为人。我可能能够理解季羡林先生成长的环境,所受齐鲁文化的影响。”李玉洁女士听了这番话,再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我准备半年多后,将《季羡林传》的提纲,找了一个下午,到季老家,念给季老听,季老将济南一中改为济南高中,要求我写作时“实事求是,不要溢美”。随后,我执笔书写,终于在1998年初由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
《季羡林传》出版以后,出版社准备在北大举办一次活动,为书作宣传,想邀请季老出席。季老坚决不同意,说:“我肯定不去,老师和学生互相吹捧,像什么话!”季老没有评价这本书,但他去台湾学术访问时,带去了20本《季羡林传》作为礼物,送给朋友。
这之后,我和季老的交往就越来越多。
我得以在季老晚年的最后十个月里,几乎每隔几天都在他身边,听取他的教诲,记录他的人生经历。这是季老给我的荣誉和信任。
可以说,40多年以来我和季老的交往真正属于那种淡如水的。当然,季老对山东的感情太深,对我厚爱有加。对别人、尤其是老乡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他经常应邀为别人题字,而题得最多的就是“爱国、孝亲、尊师、重友”,这八个字,他题了不下百遍。
很多人关心季老的口述历史,我深知责任重大,再非常慎重地整理,还要一些时日。但是很多朋友急于了解季老口述历史的内容,于是我取材于季老在这十个月里的口述,从中选取了一部分内容预先出版,以满足急于了解季老口述历史的读者需要。
《胡适口述自传》的作者唐德刚,借用朱熹之言:记人言语最难,不得其意,则往往以己意出之,以说明口述历史的局限。唐德刚也不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以己意出之”的地方。因为一切口述历史,往往都是如此的。他提到,甚至古圣先哲,亦所难免。《礼记·檀弓篇》里,就有一段孔门弟子,误记“夫子之言”而引起抬杠的趣事。(《胡适口述自传》,北京华文出版社1992年,第7—8页)我想眼前的这本与口述历史有关的书,也难免这种情况。如果有罪我者,我当然不会感到惊奇,而且我也会虚心听取罪我者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