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大人,您感觉如何?家光今日只为单独聆听父亲的训诫而来。”
话一出口,家光有些发窘。
(为何自己如此不懂修饰言辞呢……)
这么说,岂不是如同宣告自己已经预知到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吗?
家光正反省之时,秀忠挥手召唤侍女扶自己从被褥中坐了起来。
“其实,我也正有话一定要交代将军您,一直想着有时间要说给您听。”
秀忠虽然正襟危坐,但说话已然欠缺了条理。
看到这般光景,家光更觉狼狈,不停地用火钳拨弄着放在两人之间的火炉。
“父、父亲大人,有、有话要说。其他人等,暂且退下。”
家光原本说话就快,现在又加上了结巴。在等着大家退去的时候,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拍拍灰尘。
秀忠的卧房放有三个火炉。其中一个火炉上,煮着保温用的热水,静静地沸腾着,发出“呼呼”的如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父亲,那么,就请您先说吧。”
“不,请将军您先说……”
“没、没关系,您不用客、客气,尽管说就是了。”
“不,那可不行。今后肩负重任的是将军您。我的事情说成是私事也不为过。”
话被父亲这样推了回来,家光总算下定了决心。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在作决定前总要花很长时间来考虑。
“那、那我就说了。祖父权现[1]大人活到了七十五岁的高龄。和权现大人相比,父亲大人正值五十三岁的盛年,是不是多少对自己太过悲观了些?”
“您这话言重了。权现大人是无人可比的。这是圣人跟凡人之间的差别,我自是汗颜,但也只能请您恕罪。”
“父、父亲大人,您自是长寿之人。然而,请容儿子斗胆一问:今时今日,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却是何事?这是儿子首先想要知道的……”
话刚出口,心中便又觉不妙。
家光的口拙主要是幼年时期的口吃造成的。由于口吃太严重,导致如同能狂言的台词般,不加断句则说话不能继续。心里念叨着说不下去了,嘴上却早已脱口而出,最终,养成了家光单刀直入的急性子。
他的母亲浅井氏嫌他不雅,最为讨厌他这一点,父亲秀忠也经常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是,今日的秀忠脸上看不到以往的神色。
“问得好。关于此事,先要确认一点。您请先看看这个。”
秀忠弯腰从被褥下取出一张小纸片。
不愧是秀忠。即使睡眠中想到了什么也会记录下来,以免忘记。如此看来,被褥下面应该还有不少其他用于记录的纸片。
家光故作镇定地展开纸片,又重新看了看父亲的脸。
纸片的最上面写着“松平忠辉”和奉命谪居在信州的叔父的名字。接下来,写着尾州[2]义直,纪州赖宣,水户赖房,以及远比秀忠年轻,与家光年龄相当的三个弟弟的名字。
“这、这是什么?”
“对这四人的才能,我想先听听您的看法。”秀忠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能撼动天下的并非理法,此乃秀忠时至今日的领悟。能撼动天下的首先是人,其次还是人。这是人的世界,它会变成什么样也由人来决定。因此,我想听听将军的见解。”
“嗯……”
“我秀忠,一直希望平定纷乱,将太平安定的天下交给将军。”
“原、原来如此。”
“只是,搅乱时局之人不在外部,而在内部。外面的敌人容易对付,身边的敌人却难以处理。换句话说,敌人其实就在将军身边……这样的问题,性急地擅自决定是不行的。”
“这、这么说,这些,都、都是敌人?”
“如果是呢?这些人都是将军的近亲,若是掀起反叛大旗,您将如何处理?”
“嗯……”
家光又一次开始喃喃低语,同时,他的脑子第一次开始飞快运转起来。
家光的头脑一旦开动,就能以非凡的速度思考出答案。
(原来,父亲认为我的敌人不在诸侯或平民中,反而是不满我继承将军之位的骨肉至亲……)
若真是这样,那也只能如此作答了。家光心中正琢磨着,嘴巴已经如同痉挛般动起来了。
“第一个造反的人会是……”
“假设是忠辉呢?”
“斩、斩!”
“呵呵,真是勇武的决断……接下来,义直呢?”
“斩、斩、斩。”
“嗯,当然。接着是纪州赖宣呢?”
“抓、抓、抓起来,流、流、流放到八丈岛。”
“原来如此。是学镇西八郎(源为朝)的例子吗?那么,最后是赖房呢?”
说到这儿,父亲抬起视线,微带忧虑的眼中,闪出些许光亮。至少,在家光看来是这样。
“赖房的话,就在这城中,设、设一个禁闭室,暂由我家光亲自送饭,对他进行训斥。”
家光觉得,听到这个答案,病中的父亲的表情应该会缓和些许。然而,恰恰相反,秀忠的眼中霎时涌出了泪水,一滴接一滴,恰好落在他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的手中。
“父、父亲大人,您是不放心吗?”
“不不。如此一来天下就能太平了吧。斩掉两个,流放第三个,训斥第四个……惩罚因人而异,真是用心良苦。只是……”
“只是?”
“权现大人如果地下有知,肯定会痛心不已吧。忠辉也好,义直也好,赖宣也好,赖房也好,哪一个都是权现大人舍不得的爱子啊。”
“假如,假如,父、父亲大人,假如是您的话,您、您又会怎么做?”
提出这个问题,既是家光本性使然,他也真的想知道父亲的答案。
实际上家光对秀忠并无多少敬畏之情。他虽然对祖父家康满怀景仰,但极其反感父亲的性格,说成是某种不耐烦也可以。
正因如此,家光向父亲问话的语气,眼神,都变成了像在质问优柔寡断的家老(将军家重臣)般尖锐。
江户幕府末年的胜海舟,曾把家光比作不能松手的“烈马”。实际上,家光只有在觉得别人曲解了自己的好意之后才会变成烈马。
然而病榻上的秀忠,并未因此而改变自己态度。
“如果是我的话……”
秀忠眼眶湿润,平静地接受了家光的问话,
“不管是一两个,还是三四个,都要和大臣们仔细商量过后再作决定……我肯定会这么回答的。因为我认为这是对定会为此悲痛不已的权现大人应尽的礼节。”
家光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突然往前探出身子,
“父亲大人!家光已、已、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要再唠唠叨叨这些老生常谈的说教了。比起这个,为什么不直、直接,痛、痛快地说呢?实际上您在意的是骏河大纳言之事。”
因为家光的语气显得异常着急,让原本紧张的气氛更添了一些焦灼。
“骏河大纳言的事……不,首先要和大臣商量之类的事,不用您说我也明白。正是因此,我才想知道父亲大人的真实心意。您真的认为,只要重臣们说杀就杀也可以吗?!家光我可不这么认为。您不要顾虑太多,尽管说吧。”
家光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动,而秀忠只是茫然地回视着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