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侯前脚刚走,晋文公后脚就跟回国了。他比申侯更担忧,因为他的地盘就是紧挨着犬戎的。剩下的三个人正站在百官中,一眨不眨地面对着龙座上一个冷峻的眼神。
周平王皱眉道:丞相,宫室修缮计划如何?
周公咺干涩道:微臣死罪,请陛下治罪,府库实已无力支付任何费用。
周平王又道:犬戎动向如何?
周公咺道:皆已去申国,然战火仍旧不断。
周平王道:为何?
周公咺道:犬戎侵袭,俘获甚多,周边诸蛮夷皆纷纷仿效,轮番骚扰,国都日危。
周平王环场扫了一眼,然后突然问道:丞相,你可知当时先王为何并造东、西二都?
周公咺道:微臣略知一二。丰镐西都为我朝起源之地,脉络深厚,故扎根于此,而东都洛邑为天下之中,畅达无阻,诸侯朝觐皆便,故亦都之。
周平王点了下头,略略一顿,遂对百官高声道:现国库空虚,蛮夷之祸又接连不断,朕欲迁都东都洛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百官皆一愣,这件事来得太重大,更太突然。可奇怪的是,愣完之后,竟无一人应答。
既无赞成,也无反对。周平王蒙了。
周公咺却心知其然,说赞成的,怕犯错误;说不赞成的,既不能拿钱,又不能抵抗犬戎,懒得白费唇舌,不如来个明哲保身,头一缩,看别人的举动。
周平王指头不停地敲打着扶手,他在等待。可回应他的却依旧是一片冷漠。
需要决断时,公务员比任何人都能装木偶。然而,上百个木偶中终于活了一个,他疾步出列道:陛下圣明,此举实福泽后世。
周公咺。
周平王微微一笑,他在等着反对意见。不驳不立,这就是开会的规律。
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抖了抖,卫武公一步一缓地出列,奏道:陛下此举大为不妥。
周平王笑问:司徒试言有何不妥?
卫武公却反问道:陛下可知当年为何先王虽齐建东、西二都,却始终只主宅西都?
周平王皱眉道:司徒可尽言。
卫武公道:丰镐左有崤函,右有陇蜀,披山戴河,沃野千里,为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洛邑虽居天下之中,其势平衍,四面受敌,将以何天险御敌?
周平王刚欲回答,周公咺却嘿嘿一笑,抢道:老司徒的话有欠考虑。
卫武公眉毛一扬道:此话怎讲?
周公咺道:丰镐若果为天险,为何却屡遭蛮夷侵袭?洛邑虽四面平原,可北有晋,南有郑,两大诸侯夹护,犬戎又何能逾越?
卫武公刚要力辩,周平王却道:丞相所言极是,守国,在德不在险。
卫武公却只好咽下话头,转而诘问道:若果真迁都洛邑,丰镐王畿如何处置?
当时,王畿主要有两块,一为丰镐所在的关中平原,土地富饶,方圆千里;一为洛邑周围,不过数百里,两地间被犬牙交错的夷狄部落所割,无法相连,而王室也早无力打通。
周平王心头咯噔一下,正戳中了他最痛的疤。丢弃丰镐,则意味着丧失了关中这个大本营,而在以实力说话的江湖,一个流浪汉想再去统御一群流氓,简直是痴人说梦。
周公咺却代答道:司徒之言看似有理,实则荒谬。现王室岌岌可危,固守丰镐都已不能,何谈经营?洛邑虽小,方圆亦有数百里,财物之丰硕毫不亚于丰镐,以我王浩浩之德临之,丰功伟业岂不如旧?
卫武公长叹一声道:恕老臣冒昧,恐此一迁,王室自此衰也。
周公咺刚要讥讽,却听周平王冷冷一笑,道:老司徒放心,朕心中自有定国之策。东迁之事,自此决矣,不复再议。
遂散朝。
夕阳无限好,照在眼角上。
周平王斜躺在一个宽大的藤椅中,微闭双目,沐浴着金黄色的霞光。
这是一种思考的姿态。
可是,内侍却把他从思考的姿态中拉了出来,他们手中捧着一封书札。周平王皱了下眉,接过,把帛书摊开。
竟然是他,竟然说的是这个内容。周平王大大意外。
秦襄公。
可以说,所有诸侯中,受犬戎之患最深的不是申国,更不是晋国,而是秦国。因为,秦的整个疆域几乎完全被犬戎包围。世父被俘,秦仲更是被杀(见13.5节)。但,秦襄公直到现在却丝毫不提回国。
书札内容也很简单,谓曰:丰镐百姓受帝恩日深,何能倏尔割弃?望我王垂怜,尽携之。
真的很无厘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如果这书札是卫武公所上,倒是合情合理,因为这实实在在是司徒之职。而秦襄公不过是一个刚封的外藩。
周平王看不懂,周公咺却完全洞悉了其中的玄机。
翌日一早,周平王即下谕旨道:采纳秦襄公谏议,丰镐百姓悉数随迁。如此一来,队伍必然庞大,着令秦襄公举兵护送。
这一天终于蹒跚到来,虽然历史并没记载具体日期。
大宗伯抱着七庙神主,登车先导,周平王与百官紧随其后,百姓扶老携幼,不计其数,逶迤跟从。队伍浩浩荡荡,首尾难顾。车轮滚滚,一路扬尘,向洛邑开去。
可叹,周宣王不能地下有知,否则他那个奇怪的梦的谜底至此全部揭开。少女笑了,应烽火戏诸侯;少女哭了,应伯服被杀;少女把祖宗牌位背向东方,应周平王东迁。
战争太血腥,礼制太繁琐,政治太阴暗,文化太扯淡,偶尔穿插点迷信,倒是个有滋有味的俏皮。
西周自周武王灭商至此,历二百七十五年,相传十一代,遂亡。东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自此盛大开幕。
但,现在的一切都很低调。
周平王正暖洋洋地走在洛邑繁华的大街上。市井喧嚣、宫阙壮丽,盛世的景象再次壮观登场。
假如只看第一眼的话。
不过,周平王并没有看第二眼的空,他正在忙着接受各诸侯铺天盖地的贡品。
周平王微笑地看着这些贡品,帝王独领风骚的自豪感再次壮烈地升起。他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严密地守护好这份权力,不容任何人染指,更不准任何人动摇。
可是,他已被犬戎折断了翅膀,奈何?
不奈何。周平王温柔一笑。他心中早有妙计。
但是,周平王现在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并正面对着一位老熟人:秦襄公。
周平王语重心长地道:现今西岐之地已大半被犬戎盘踞,爱卿若能光复,则即以此为赐,以酬护从之功。
秦襄公立刻连连叩头,连地皮都被撞得砰砰响。
他太开心,太自得。一切果如他所料,东迁后,丰镐王畿立刻沦陷于犬戎之手,王室无力征讨,各诸侯又相距甚远,鞭长莫及。唯将此任付于秦人。
秦襄公回国后,即大力整顿兵伍,一寸一寸地艰难收回。四年后,其卒于战场,子文公继位,不陨伟业,继续喋血征途,终至大成。秦国霸王基业至此奠定。
周平王似乎很傻,割肉喂狼,推波助澜看着秦人做大,并最终挖掘了大周王朝的坟墓。但,老丝想说,周平王是无奈的,也是识相的。很简单,如果丰镐真的成为了犬戎的永久殖民地,大周王室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周平王与其说是赠送,不如说是顺水人情。这一步,秦襄公懂,周公咺更懂。
但周公咺终到了不懂的时候,那也就是周平王现在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如何以孱弱的王室来死死控制住健马长枪、居心叵测的诸侯们。
毫无疑问,周平王极其完美地做到了。而他用的却是一个看起来极简单但做起来却极繁琐的法子。
周平王诡异地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