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美

  到了十五日,月亮初升,磨勒换了一身装束来见崔生。周身上下一袭夜行衣,近了看是浓浓的一团黑色;远了看,如不仔细,与夜色相融,不易分辨。腰间系着两样东西,一柄利剑,一把飞爪百链索。背后背弓带箭,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不知何物。

  崔生见了就问:"这就要行动吗?这两匹青绢有什么用处?"磨勒沉定地说:"我先行动,然后再来接你进去。"崔生不解,磨勒解释道:"昨天我在郭子仪府周围绕了一遭,夜晚又翻墙而入,到了十院门了,发现有一只猛犬挡路,警觉异常,凶猛如虎,必是产自曹州的恶犬。今晚若不除掉此犬,幽会的事情也是枉然。因此老奴提前行动,先去打发了这犬,然后再接引你进去不迟,公子莫急,且待佳音。"说完,三步两步便消失在夜幕中。

  磨勒施展夜行术,眨眼工夫便来到郭府外。瞧了瞧左右无人,从腰间解下飞爪链索,"哗愣"一声掷过墙去,一拽,知道抓稳了,腰间一用劲,噌,飞身上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神不知鬼不觉。沿着暗影移动,蹑足蹑踪,摸索而至十院门前。刚到,恶犬便有警觉,耳朵竖起来,眼睛冒着绿光,往阴影里踅摸,磨勒不敢大意,一旦恶犬扑过来,或发吠示警,引着卫兵过来,就会凶多吉少。磨勒沉住气,谨慎解开手里拎的那个包,从里面掏出三两块东西,朝恶犬掷去。恶犬追过去,--哎,原来是异香扑鼻的猪骨头。任何凶恶的犬见到肥肥的骨头也会变乖,甚至丧失警惕。郭府恶犬也不例外。磨勒趁恶犬馨香美食的时候,暗自搭弓射箭,射向恶犬的咽喉。接着又补上一箭,直奔恶犬的眼睛。暗夜中只听见"扑!扑!"两声,身形如牛的曹州恶犬,顷刻毙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磨勒扫清了障碍,趁着夜色回来,对崔生说:"恶犬已被老奴打发了,请公子穿上青衣,带好青绢,这就去与红绡女相会。"崔生装束好了,磨勒不由分说,用青绢将崔生裹住,系在身上,轻飘飘地如同无物,展眼又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到了郭府,依旧是老办法越墙,可这次却多了个崔生,而且是活生生的不听使唤的人。磨勒毫无难色,用飞爪链索抓稳了墙,把利剑插到墙体中,脚尖一点地,腰眼送力,攀着绳索就上了墙。悬在一半的时候,轻踏了一下剑柄,借力而已,不费吹灰之力已落于墙内。照如此办法,连越过十堵墙,终于到了三院门前。

  磨勒将崔生解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崔生却折腾得难受,差点没吐了,心中纳罕,昆仑奴还有这飞檐走壁的本领,真是深藏不露。主仆二人猫一样来在窗户边上,但见窗户微开,红烛犹烧,红绡女在里面忧肠百结,不住叹息,正是愁浓的时候。只听她吟道:

  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阒。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磨勒听了,微微一笑,对崔生说:"快进去吧,等着急了!"崔生微羞,轻推屋门进去,看见红绡女依红偎翠,独自惆怅红绡女见有人进来,唬了一跳,仔细审视,才知是崔生,惊诧问道:"郭府警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崔生就把磨勒击毙恶犬,负他越墙的事跟红绡女说了。

  红绡女仿佛梦中,又问:"公子如何破解我的隐语的?"崔生说:"小生愚笨,多亏磨勒聪明,才知道姑娘深意。"红绡女觉得磨勒绝非常人,忙问"磨勒现在哪里?"崔生说:"窗户外边呢。"红绡女忙打开门,对磨勒说:"英雄壮士快请进来!"磨勒为人率直,也不推辞,推门而入,三人落座,红绡女亲自捧酒。

  饮罢酒,红绡女才说:"我原来也是富家女,父亲是北方藩镇的统帅,因得罪了郭子仪,只好把我献给郭府充当歌姬,才得以保全安宁。我现在的处境,如鸟在笼中,丝毫没有自由,生不如死。脸上虽铅华绝代,内心却死水一潭;虽然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但身上背负着无形桎梏,一切皆非我所愿望。前番得遇公子,一见之下,便有以身相许之心,怎奈郭府鹰犬遍地,不敢公开表达爱慕,这才打隐语,希望公子能了解我的苦心。如今,英雄磨勒微露本领,便可让咱们安然相会,相信他也一定能救我脱离苦海。倘能得偿所愿,小女愿终生为奴为妾,服侍公子。绝不反悔,望公子成全!"说完,扑通给崔生跪下。

  崔生听了,既悲且愁,心中颇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红绡女是郭子仪的宠姬,一旦救他出去,郭子仪知道真相后,必然向崔家兴师问罪,那时候虎怒狼威,谁也承担不起,丢了乌纱帽还好说,身家性命恐怕也不能保全。因此,崔生面有难色。

  磨勒却毅然决然地说:"既然姑娘决心要脱离樊笼,与我家公子成就美事,你们两个有情有义,老奴愿意成全!救姑娘逃离郭府,小事一桩!"红绡女非常欢喜。崔生内心激烈挣扎,最后看磨勒确实有把握,咬牙说道:"罢,罢,管他什么中兴名臣,复兴英雄,去他的,先救出去再说!"红绡女大为感动,脸一红,紧紧攀住了崔生的手臂。

  磨勒说:"先得把姑娘的这些服饰妆奁先运回崔府。你俩先唠会儿,彼此都神伤骨瘦的,如今厮见了,不可浪费时光。等老奴搬运完这些东西,再来接你们回去。"说罢,又饮了几杯酒,用青绢将这些东西包了六大包,往返运了三次才运完。

  接下来,开始搬运崔生与红绡女。磨勒先说:"事情重大,委屈二位了。"两人不知何意,正诧异时,只见磨勒伸出两个手指,在他们的后背某个位置一戳,两人顿觉一阵酥麻,而后就失去知觉,不省人事了。磨勒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背两个活人翻墙可不是闹着玩的,只好将你们击倒,才好大展本领。"然后用青绢将两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往身上一系,一左一右夹在腋下。收拾利落了,临行时吹灭屋内蜡烛,飞身到了院内,故法重施,翻墙而走。较以前困难的是,多了一个人,不好摆弄。翻墙的时候,得先把两人上下齐叠至胸前,左手托住,保持平衡,右手抓住飞抓百链锁,提劲向上攀越,利剑仍插在墙体中,起垫步的作用。每翻过一道墙,还要把两人解下来,放在平地,再攀回去取剑,回来再将两人重新系上,来翻第二道墙。如此反复,翻过了十几道大墙,折腾了大半夜,等回到崔府的时候,东方已露了鱼肚白。崔生把红绡女藏在自己书房内,不敢让父亲知道。

  郭家森然大府,夜里发生那么多事,竟无一人觉察。到了次日天明,才有下人报告郭子仪:"大事不好,曹州猛犬被歹人击毙,红绡女不翼而飞,下落不明。"郭子仪大吃一惊,亲往三院查看,良久才说:"我们郭府,向来门户严密,这次神不知鬼不觉,不破窗,不损砖瓦,大盗仿佛从天而降,没留下一丝蛛丝马迹。看来一定是江湖上的豪侠所为。此事不要声张,且待慢慢盘查。此等豪侠不除,万户黎民岂能安宁度日?"于是,昭告有司,暗中排查,缉拿豪侠。

  崔生将红绡女匿在崔府,一晃两年。第三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豪门大户子弟纷纷到曲江岸上踏青观花攀柳。崔生以为两年过去了,风头不是那么紧了,便携带者红绡女一起到曲江游览。谁知正被郭子仪的家奴窥知,偷偷地禀告了郭子仪。

  郭子仪一听是崔生盗走了红绡女,十分震怒,亲到曲江岸来兴师问罪。崔生不敢隐瞒,便把实情对郭子仪讲了。郭子仪先是惊诧,而后叹服,最后缓缓才说:"这事都怪红绡女,本应该拿回府去治罪,怎奈都跟了你两年了,老夫又爱惜你一表人才,便既往不咎。不过,你说的那个豪奴磨勒,乃是个盖世豪侠,老夫要为天下人除害,决不饶恕他!"当即命令家将带领五十名勇士,到崔府捉拿磨勒。

  磨勒毫无惧色,但不忍连累崔家父子,遍擎着那把宝剑跃到墙上,高声喝道:"事情是我磨勒干的,与崔家父子无干,有种的来拿我!"说着,飞身跳下墙,沿着大路奔驰而去。勇士狂追不已,举箭就射。飞箭如雨,皆射不中。顷刻之间,磨勒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郭子仪无可奈何,忍怒回府。到了夜间,不敢入梦,恐怕磨勒寻他报仇。只有让勇士层层保卫,才稍感安全。从此夜夜如此,几乎成病。

  磨勒究竟逃到哪里去了?不得而知。只是十年后,有人见他在洛阳市上卖药,虽落拓江湖,但容颜如旧。

  写完这篇豪侠文字,真为磨勒的遭际含悲称奇。他是个热烈的汉子,也是个血性的英雄。他用剑与一颗对爱怀有崇拜的心,营救红绡女脱离樊笼,成全了一段佳话。然而他却因此再度沦为流浪汉的生涯。

  有时候,为了成全别人,而自己不顾安危,以死相赴,这就是侠的大义。郭子仪说磨勒是盖世豪侠,磨勒是当之无愧的。只是有一点要说,磨勒这位盖世豪侠,全然是为了玉成一桩爱情传奇,而对他自己而言,那份浸着血色的爱情回忆,已然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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