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死亡遥远的附近(4)

  宁市长那天去体工大队慰问,梨子在家里的书房安静地看着画册。梨子从五岁开始学习绘画,她喜欢绘画可以带来的直接视觉感受。在梨子看来,文学可以从字里行间中进行理解,音乐体现的是一种时间运动的过程。真正灵魂意义上的绘画是完全抽象的运动,像是梵高的画,塞尚、德加、毕沙罗、莫奈、雷诺阿的画,绘画比文学和音乐更让人难以理解。梨子的功课非常糟糕,但她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梨子的画有时候很简单,但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

  这时候,梨子正在翻一本她刚从书架上翻下来的欧洲画家精品画册,她长久地凝视着一幅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午后阳光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一个身材扭曲的人舀起海水来把自己淋得清醒一点,不远处是一片沙漠的海市蜃楼,一切都显得毫无关联,让人在斑驳的空间独自思索。

  父亲在大厅喊:“子黎跟我们一起去吧,你妈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

  “我都这么大了。”梨子无奈地放下画册,她知道抗议是无效的,暂时再见吧画家们,再见激越的笔致,强烈的色块,恰到好处的构架,浓纯浑朴的音韵,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过多地表达自己。

  老师在批阅梨子的作文时总是加上那么一句“表达能力不够突出”,梨子的画里有她想表达的一切东西,有她十五岁恪守的信念,更有她为苍白生活所作的百折不回的探索,只是在作为重点中学的松山一中里美术老师通常是个边缘人物,他们说话不算数。初三的时候梨子最喜欢的美术课也消失不见了。“你应该去中央美院。”看过梨子绘画的美术老师说。但梨子沉默着,她无法选择。一个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毫无自由的女孩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谁又知道。

  梨子住在东城区的军委大院里,梨子的爷爷是军区的司令,父亲是市长,母亲是北宁市歌舞团的歌唱家,北宁市的教育局局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大伯父,北宁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姑妈。梨子是松山一中的宝贝,宁家每年都给学校赞助不菲的钱。

  那一次事故,韩旭轻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出院后两个月没有下水。

  在医院养病的时间,成为了韩旭人生中最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月,不用出早操,不用力量训练,不用压腿,不用游泳……他常常在病床上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回忆总是习惯地由近及远。在韩旭十四岁的那一年,父亲的视力已经接近于零,这是长期从事跳水运动的人退役后的一项多发病症,角膜在人的青年时代长期受到冲击,加上跳水馆经费不足,池水长期不更换。父亲的眼睛从很多年前就常常发炎,红肿得如一只年老的兔子,躲在窝里舔着自己寂寞的毛发。

  眼睛成为了父亲偿还自己青年时期梦想的第一个代价,从视力混浊那时候起,父亲就病退了,从跳水队拿四百元钱的薪水,一拿就是好几年,运动员的奖金一涨再涨,父亲永远都只是四百元,韩旭的家永远只是那个室外训练池旁边黄砖楼里三楼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父亲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拿过冠军的队员已经开着小车在北宁市的大街小巷上招摇过市。

  父亲离开跳水队后,脾气像是停了电的大功率机器一样轰然寂静了下来,韩旭不习惯这样的寂静,一切的转变如果能有渐变的过程或许好些。父亲很不快乐。父亲退休后,韩旭有一段时间仍然留在北宁市跳水队里,那时跳水已经成了韩旭生活的惯性,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跳水之外还能另外做些什么。都一样,体工大队里的孩子们都不再去上课,写一些几百字的训练心得都记不起来格式啊文字啊要怎么写。

  那时候的韩旭一直是个颇为内向的男孩,他不跟体工大队的男孩子们住在一起,他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大个都是些傻冒。新来的李教练对韩旭的胆小和懦弱颇为不满,他数次私下跟领导反映这个男孩不适合跳水,十四岁已经是即将出成绩的年纪,但韩旭仍然会站在十米高台上往下看时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只是碍于老韩的关系,韩旭的跳水生涯才苟延残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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