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华
(470124,河南洛阳市,洛阳师范学院河洛文化研究中心)
两《唐书》等文献记载,延载元年(694)八月十七日,蕃胡慕义,捐钱百万亿,请立天枢,以颂女皇武则天的功业,女皇时年71岁。天册万岁元年(695)四月初一,天枢铸成,立于洛阳皇城端门外。武三思为天枢撰写文字,并一同刊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姓名,女皇亲自题书"大周万国颂德天枢",群臣赋诗称颂。天枢由东夷人毛婆罗造模,据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八,他在武则天时任尚方丞,据《新唐书·五行志一》,唐中宗时又任中郎将。建造天枢的外国外族在华任职官员,除了毛婆罗,还有哪些人?文献阙如,所幸清末迄今,洛阳出土了高句丽人高足酉、泉献诚和波斯人阿罗憾这三位人物的墓志,始知墓志主人参与其事。
高足酉志石1990年4月于河南伊川县平等乡楼子沟村北0.5公里处出土,藏伊川县文管会。墓志拓本见洛阳古代艺术馆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7册第84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第40页(文物出版社1996年)。墓志录文见《洛阳新获墓志》219页,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第3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编《全唐文补遗》第5辑第229页(三秦出版社1998年)。墓志首题作《大周故镇军大将军高君墓志铭并序》,原文篇幅较长,与本文有关的句子有:"公讳足酉,字足酉,辽东平壤人也。乃效款而住,遂家于洛州永昌县焉。……大周天授元年(690),拜公为镇军大将军,行左豹韬卫大将军。……证圣元年(695),造天枢成,悦豫子来,彫镌乃就。干青霄而直上,表皇王而自得。明珠吐耀,将日月而连辉;祥龙囗游,凭烟云而矫首。……大周天册万岁元年(695)遘疾,卒于荆州之官舍,春秋七十。……万岁通天二年(697)岁次丁酉正月朔己亥八日景午,葬于洛州伊阙县新城之原,礼也。"泉献诚志石,据《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说:"民国十五年(1926)八月,洛阳城东北廿二里东山岭头村南凹出土。此地有三个土冢,当地民众称之谓三女冢。泉献诚墓志出土于东冢内。"(郭培育、郭培智主编:《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192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墓志录文见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第9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毛汉光《唐代墓志铭汇编附考》第13册第1297页(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3年),《全唐文补遗》第7辑第20页。墓志首题作《大周故左卫大将军右羽林卫上下上柱国卞国公赠右羽林卫大将军泉君墓志铭并序》,与本文有关的句子有:"君讳献诚,字献诚,其先高勾骊国人也。……世为蕃相。……天授元年(690)九月,制授左卫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馀并如故。二年二月,奉敕充检校天枢子来使,兼于玄武北门押运大仪铜等事。未毕,会逆贼来俊臣秉弄刑狱,恃摇威势,乃密于公处求金帛宝物。公恶以贿交,杜而不许。因诬隐他罪,卒以非命,春秋卌二。……粤以大足元年(701)岁次辛丑二月甲辰朔十七日庚申葬于芒山之旧茔,礼也。"阿罗憾志石,清代洛阳出土。墓志拓本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0册第110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8册第144页。墓志录文见《唐代墓志铭汇编附考》第15册第1496页,《唐代墓志汇编》第1116页,《全唐文补遗》第5辑第300页。墓志首题作《大唐故波斯国大酋长、右屯卫将军、上柱国、金城郡开国公、波斯君丘之铭》,与本文有关的句子有:"君讳阿罗憾,族望波斯国人也。显庆年中(656-661),高宗天皇大帝以功绩可称,名闻囗囗,出使召至来此,即授将军北门囗领,侍卫驱驰。……又为则天大圣皇后召诸蕃王,建造天枢。……以景云元年(710)四月一日,暴憎过隙,春秋九十有五,终于东都之私第也。……以其年月日,……葬于[东都]建春门外……"唐代洛阳县设置的基层区划有子来乡,因资料不足,尚不知其方位。(赵振华、何汉儒:《唐代洛阳乡里方位初探》,《洛阳出土墓志研究文集》第112页,北京:朝华出版社2002年)《张奖墓志》叙其于龙朔元年四月十一日"终于子来私第"(洛阳古代艺术馆:《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4册第87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吕玄爽墓志》记其"以乾封二年十月廿□日遘疾,终於洛阳县子来乡延福里之私第"。(《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6册第108页)由此可见本乡并非清一色的诸夷百姓聚居地。
《河南志》"从善坊"云:"唐长寿中(692-694)以蕃胡慕义,请立天枢。武太后析洛阳、永昌二县,置来庭县廨于此坊,以领四方蕃客。(按:《新唐书·地理志》河南府条云:"天授三年(692),析洛阳、永昌置来庭县",与此稍异。)后蕃客隶鸿胪寺,县遂令人户。(按"县遂令人户"句,甚不可解,缪本删此句,疑"户"字为"居"字之讹。)神龙元年(705)省。(按:《新唐书·地理志》河南府条云:"来庭县,长安二年(701)省。"与此异。)"([清]徐松辑,高敏点校:《河南志》,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0页)这段文字把来廷置、省的原因记得一清二楚,即百夷酋使聚居于从善坊的来廷县廨,以便于地方政府对外来居民的管理与保护,为两《唐书》所不及。但关于置、省年代,两书所记不同,假设置于长寿元年,省于神龙元年,存在不过14年。
《旧唐书·姚璹传》记载:"时武三思率蕃夷酋长,请造天枢于端门外,刻字纪功,以颂周德,璹为督作使。"(《旧唐书》卷八九《姚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902页)而《泉献诚墓志》记载:"天授二年二月,奉敕充天枢子来使,兼于玄武门押运大仪铜等。"姚璹作为武周朝廷官员,被任命为督作使,主持建造天枢事宜。泉献诚作为来华"蕃夷酋长",被任命为"子来使",这是个担负什么任务的使节呢?
中唐人李肇提到唐代很多使职,但没有"子来使"。这则史料说:"开元(713-741)已前,有事于外,则命使臣,否则止。自置八节度、十采访,始有坐而为使,其后名号益广。大抵生于置兵,盛于兴利,普于衔命,于是为使则重,为官则轻。故天宝(742-756)末,佩印有至四十者。大历(766-779)中,请俸有至千贯者。今在朝有太清宫使、太微宫使、度支使、盐铁使、转运使、知匦使、宫苑使、闲厩使、左右巡使、分察使、监察使、馆驿使、监仓使、左右街使;外任则有节度使、观察使、诸军使、押蕃使、防御使、经略使、镇遏使、招讨使、榷盐使、水陆运使、营田使、给纳使、监牧使、长春宫使、团练司使、黜陟使、抚巡使、宣慰使、推复使、选补使、会盟使、册立使、吊祭使、供军使、粮料使、知籴使,此是大略,经置而废者不录。"([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3页)"子来使"的称谓,也不见于其它文献。可以推测"子来使"只是武则天时期建造天枢临时设置的差遣使职,而且由来华的外族人担任,其余时间不曾设置,因而文献不予记载,以至于一千余年后《泉献诚墓志》出土,才使得人们得以知道武周时期曾经设置过"子来使"。
词组"子来",出典于《诗·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这是说周文王勤政爱民,深得人心,修造灵台时,百姓不召自来,甘愿为他出力,以至于几天工夫就竣工了。"经始勿亟,庶民子来"句,今人翻译成白话文,作:"让他们干活不要急,可百姓象亲生子一样急忙来。"(祝敏彻等:《诗经译注》第601页,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修订本《辞源》解释"子来"词组,说:"谓百姓急于公事,如子女急于父母之事,不召自来。后指效忠顺从。"在武则天修造天枢的时代,唐人运用词组"子来",也是偏重于这层含义。如唐太宗贞观五年(631)讨论修造明堂,孔颖达上表说:"通乎神明,庶几可俟,子来经始,成之不日。"([宋]王溥:《唐会要》卷一一《明堂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12页)武则天光宅元年(684)讨论修造明堂,陈子昂上疏说:"案《周礼·月令》而建之,臣必知天下庶人子来,可不日而成也。"(《唐会要》卷一一《明堂制度》,第318页)后来明堂建成,武则天诏曰:"爰藉子来之功,式遵奉先之旨。"(《旧唐书》卷二二《礼仪志二》,第863页)垂拱四年(688),张说在洛阳参加"词标文苑科"考试,对于武则天在洛阳从事都城建设,对策说:陛下"建邦设都","考堂作室","制同神造,力以子来"。([清]董诰、徐松等:《全唐文》卷二二四,张说:《对词标文苑科策》第三道,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册第1349页)《高足酉墓志》中说:"证圣元年,造天枢成,悦豫子来,彫镌乃就。""悦豫"是喜悦、愉快的意思,多用来修饰老百姓蒙受皇恩而油然产生的心情。班固《两都赋·序》有云:"大汉……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昭明文选》第一卷,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上册第3页)《后汉书·何敞传》也说:"恩泽下畅,黎庶悦豫。"(《后汉书》卷四三《朱乐何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82页)因此,《高足酉墓志》中的这几句话,是描写在华外族人士感受着武则天皇恩浩荡,衷心拥戴她秉持政柄,统驭天下,一听说要在洛阳修造巨型金属纪念柱来表达对女皇的称颂,他们便像儿子急于父母之事一样,奔走相告,喜悦万分,主动出力出资,从而使得这一工程迅速完工。那么,泉献诚充当的"子来使",应是武周朝廷为了建造天枢,临时设置的接待和联络外宾,从事修建天枢工程的高级特使。天枢的建造,主要由外族人集资出力,其中有的人尽管来华时间已长,其外族身份并没有改变,出于管理的需要,便由"蕃夷酋长"泉献诚来充当"子来使",与督作使姚璹通力合作,督造工程。唐朝以后不再有这类外蕃人出资营建的工程,唐代诸帝当然不再设置"子来使"了。
《泉献诚墓志》披露他充当"子来使"的时间,这为文献所载建造天枢的起始时间之外提供了不同的说法。罗振玉《唐代海东藩阀志存·泉献诚墓志》云:"武三思之造天枢,史虽载于延载元年,而献诚则先于天授二年已充天枢子来使,是天枢之作,先后凡三载。献诚充子来使,其职盖在劝率酋长,使之奏请也。"(罗振玉:《唐代海东藩阀志存》,民国丁丑(1937)年家刻本,17页)这座巨大的标志物建筑由洛阳"蕃客胡商聚钱百万亿所成"([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二三六《则天后》,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册第1815-1816页),除了大造舆论,向他们拉资助筹专款也是子来使的职责,这由酷吏贪官来俊臣向泉氏索贿不得诬以谋反下狱缢杀案可见一斑。《泉献诚墓志》提到的"玄武北门"即玄武门,为神都洛阳的宫城北门;"大仪铜",就是于端门外铸造天枢的专用铜材,有史可证:"则天太后总禁闱之政,藉轩台之威,……于是增土木之丽,因府库之饶,南街北阙,建天枢大仪之制,乾元遗趾,兴重阁层楼之业。"(《旧唐书》卷二二《礼仪志二》,第875页)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生前建功于高宗,其墓志载:"又为则天大圣皇后召诸蕃王,建造天枢,及诸军立功,非其一也。"志文罗列其勋庸,虽未记临时授以某官,其身分地位与职使约同于泉献诚及其所任子来使,蕃王响应女皇号召特遣其子弟赍金来华投入天枢建设。夷酋若高足酉、泉献诚、阿罗憾诸辈必亦踊跃醵资乐助其成。天枢的建成,意味着武则天与唐太宗被周边民族推崇为普天下各政权的共主"天可汗"的盛事后先辉映,也意味着武则天时期中外经济文化联系的加强和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