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堂之上

  周三跟周六是韩复榘审案的日子。

  这日午间多吃了几口,韩复榘觉得肚子有些发胀,看看离着下午审案的时间还早,便一个人信步出了省府后门,到街上走走溜食儿。

  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路边的店铺生意看来都还红火,韩复榘心头十分畅快。正走着,迎头来了一队学生,手里摇着各色小旗,口里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东北!""还我河山!"韩复榘知道学生正在游行,只怕叫人认出来,向四周一撒摸,旁边正有一家小铺子,便紧走几步往里一拐,一脚跨进门,却见里边一男一女正说得热闹,那男人嬉皮笑脸,女人连声娇笑。

  韩复榘装作买东西的模样四处打量,那女的上前来问道:"要嘛?""来盒烟。"那女人答应一声,把烟递了过来,无意间瞄了韩复榘一眼,脱口叫了起来:"你是韩主席?"韩复榘抬眼看那女人,三十上下年纪,眉毛画成细细两道线儿,脸上搽厚厚一层粉,嘴唇抹得血红,心里有些厌恶,皱了眉头问道:"你认得我?"那女人倒是大方得很,啪地两掌一拍道:"哟,主席刚到山东时,俺就见过,怎么会不认得哟!"这时,学生们口号声已是远了,韩复榘收了烟便要离开,那女人却又叫道:"主席慢走,俺要告状。"韩复榘收了步子,回身问:"告什么状?"那女人把细腰扭了几扭道:"请主席做主,俺要离婚。"韩复榘从心底里生出些不耐烦来,道:"你为啥要离?"女人掏出帕子捂着眼窝抽泣了几下,方道:"主席呀,俺没法活了,家里公公婆婆不拿俺当人,只当他们家的牲口,丈夫抬手就打,张口便骂,俺早晚要死在他们手上。主席是青天大老爷,把俺救出这苦海哟!"适才跟女人说得热乎的男人也凑上前哈腰道:"主席,她说的句句是实,她那公公婆婆,还有丈夫,忒不是东西。她一天不挨三遍打,便是烧了高香,咱们都看不下去了。"这男人留着油光光分头,说话挤眉弄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韩复榘已看出了端倪,不动声色地道:"如今是文明社会了,怎么能够随便打骂人呢?这事本主席得管!"又露了寻思一下的神情道,"只是你要离婚,得给婆家出点儿赔偿费。还有,你一个女人家也不能自己办离婚,得有个男人替你出头才是。"那女人一听眉开眼笑:"主席真是青天呀,这事儿俺表哥代俺办。"说着对着那个油头男人使个眼色。

  那男人满脸带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递了上来,道:"这事儿我替表妹出头。"韩复榘点点头,说:"这样,下午我正好审案子,你们跟我到省府去,我把你们这事儿当堂判了。"那一对男女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手忙脚乱收了铺子,跟在韩复榘身后进了省府。

  省府里,早已布置妥当。待审的人已在大堂外边的空地上坐定,执法队在旁边看管着,知道只等他了,韩复榘直接进了大堂。

  审案的大堂很是气派。正中靠墙立着四扇屏风,屏风前,有一个两层的台子,台上支着一张长条案子,执法队的十几个兵在台前门神一般站成两列,一个个高大魁伟,满脸的杀气。地上横七竖八堆着一捆绳子,七八条军棍。

  军法处长史景洲和公安局司法科长杨金标各抱了案卷从侧门上了台子,一边一个在案子两旁站定--依照老规矩,济南的案子由司法科管,全省的案子由军法处管,因此,只要主席审案,两人铁定都要出场的。

  史景洲跟杨金标向大堂扫了一眼,看看都已准备停当,便咳了一声,听审的记者与看审的闲人都静了下来,两人这才朝堂后躬身道:"主席,可以了。"韩复榘从堂后大步走出来,史景洲亮了嗓门大喊一声:"立正!"韩复榘在案子后边站定,向着众人点点头,又问史景洲和杨金标道:"今日审哪些案子?"史景洲说:"军法处这边有一个博平县长杨伯年的案子。"杨金标说:"司法处有两个案子要审,一个是偷东西的,还有一个是吸老海的。"韩复榘道:"嗯,那就开审吧。"史景洲道:"主席先审哪一案?"韩复榘道:"杨伯年是县长,咱就先审他。对了,把跟我来的那对男女也叫进来。"史景洲向前一步,高声道:"博平杨伯年等一干人听审!"执法兵把杨伯年几个人押了进来。适才那一男一女跟在后边,看到这般阵势,有些慌张,女人便往男的身后缩去,男的也吓得毛乍乍的。韩复榘一指他两个道:"你俩在一旁先看着。"这时,史景洲打开案卷念道:"杨伯年,现任博平县县长,有区长刘员仁、乡绅吴成年、王德广、商家田四人联名告他贩卖毒品、私运军火,还有……""别念了!好你个杨伯年,我看你是活够了!身为县长,却干这要命的营生!"韩复榘两只眼珠子瞪得溜圆,拍着案子吼道。

  杨伯年本是书生出身,平日里说话慢声细气,怕吓着人一般,胆子也极小,树上落个叶子也怕砸破了头。一见这阵势,脸色蜡黄,又急又气,心里想快快分辩,可喉咙却像堵了一块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复榘只当杨伯年确实犯了罪过,眼下吓得呆了,便又一拍案子大喊一声:"杨伯年你可认罪?"杨伯年两片嘴唇哆嗦着"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越是说不出来,越是心急,眼前一黑,晃了几晃,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毙!"韩复榘把手刷地从脸上拂下,往右一摆。两个执法兵吆喝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条绳子,上前把杨伯年绑起来,架着出了大堂。只等案子全部审完,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押上卡车,拉到侯家大院行刑。

  堂下一人突然高声叫道:"韩主席刀下留人。"众人吃了一惊。韩复榘搂搂手,适才喊话的那人走了上来。韩复榘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施礼道:"回主席的话,卑职便是博平县的区长刘员仁。"史景洲俯到韩复榘耳朵边上小声说:"他是这案子的原告。"韩复榘斜了眼瞅着刘员仁问:"你咋呼什么?"刘员仁低了头说:"杨县长冤枉,他……他没罪。"韩复榘刚要开口再问,就听下边又有人叫起来:"刘员仁,别装孙子,这状子上也有你的名字。"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子,旁边站着的两个也叫起来。

  "你小子少装好人!""杨伯年该杀!"史景洲说:"他们几个都是这案子的原告。"韩复榘一拍案子道:"都给我闭上鸟嘴!这可不是你们家的炕头,容你们随意放屁!来,每人三鞋底,让他们知道知道规矩。"一个执法兵脱了鞋子,上前去一手揪住脖领子,一手抡圆了鞋底,照着脸噼啪挨个打过,几个人都捂了腮帮子连声哎哟。

  韩复榘一笑,又转了脸问刘员仁:"你说杨伯年冤枉?""回主席的话,这杨县长平日做事虽说有点儿黏糊,也算不得精明强干,可的确是个正派人,老百姓嘴上还说得过去,主席一问便知。""这咱就不明白了,既是一个好官,怎么做下这等犯法的事儿来?""主席明鉴,状子上说的这都是没影的事,全是栽赃。""噢?"韩复榘站直了身子,问道,"怎么个栽赃法?"刘员仁回身一指适才喊叫的那几个人说:"他们几个都是博平的豪绅,平日里跟卑职来往得很密,他们家的炉坑朝哪卑职都知道。杨县长确实无罪,他们都是跟杨县长有仇,才串通一气要害杨县长的!"矮胖子按捺不住又叫起来:"刘员仁,你血口喷人!"说完,又记起适才的鞋底子来,捂了脸往后便躲。

  刘员仁说:"老吴,你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不怕天打五雷轰呀!你敢当着主席的面说,你不是因为跟邻居争地输了官司,才跟杨县长结下了仇?"又指着另两个说,"王德广,你敢说不是因你儿子调戏妇人让杨县长拿了才起了狠心?商家田,要不是杨县长查到了你的大烟,你能跟杨县长成了死对头?"韩复榘也已明白了七八分,便问刘员仁:"那本主席问你,你为啥在状子上具了名?"王德广上前一步抢过话头说:"报告主席,刘员仁偷鸡摸狗,跟刘寡妇勾搭成奸……"刘员仁说:"回主席,王德广说的事确实有,卑职与刘寡妇相好,让他们几个拿住了,说要告发。卑职也是一时糊涂,只怕这事漏出去无脸见人,便应了他们,在状子上写了名字。原想杨县长顶多丢了官职,没想到却要伤了性命。卑职觉得这孽做得大了,才出头把实话对主席说了。卑职若是有半句假话,甘愿碎尸万段!"韩复榘嗯了一声,挥挥手,刘员仁退到一边站了。

  韩复榘指了王德广几个,冷冷一笑道:"你几个有什么话说?"王德广几个都已软了腿儿,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上前说话。韩复榘道:"适才不让你们说,你们偏多嘴!眼下叫你们说了,你们都成他娘的哑巴了?"吴成年说:"主席明断,刘员仁蒙主席,杨伯年该毙!"王德广与商家田随声附和,韩复榘道:"我早把话撂到桌面上,你们把实情老实说了,本主席兴许手下留情,要是咬牙充好汉,嘿嘿,这屋的门槛儿就是一道鬼门关,你们一个也别想囫囵着出去。"说着,背起手下了台子,瞪了眼在几个人面前走了几步,目光里杀气闪烁,几个人脸上流下汗来,再也不敢抬头。

  韩复榘道:"本主席从打来到山东,审了大小无数案子。有的一开始牙巴骨比你们还硬,临了怎么样?还不乖乖地说了实话?本主席虽不是包公、狄仁杰,可哄过我的还没一个呢。"回头对着执法兵喝道,"军棍伺候!"两个执法兵应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茶碗粗细的木棍子,在手里晃了几晃。

  王德广突然跪了下来,哭道:"主席饶命呀,这都是老吴的主谋呀!"商家田也指了吴成年道:"主席,是他。"两个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跟刘员仁说得差不离儿。

  韩复榘一笑,在吴成年面前站定,说:"你有什么话说?"吴胖子长叹了一声道:"既然都知道了,随杀随剐任主席。""好,"韩复榘道,"还像个夹卵子的汉子。"转身上了台子,一指吴成年,"他,枪毙!"又点着王德广与商家田说,"他他,每人重打一百军棍,关两年。"又指了刘员仁说,"你,撤职,回家!"看热闹的人适才大气也不敢出,这时齐声叫起好来。

  两个执法兵上前把吴成年架了出去。另几个把王德广跟商家田摁倒在地,抡圆了军棍便打,军棍呼呼声响,打了几十棍时还杀猪似的叫唤,再往后声儿越来越小,临了棍子打下去,像打在粮食口袋上一般扑扑作响,眼见得两个人趴在地上不动了。一百军棍打完,执法兵像拖死狗一样把两人拖了出去,拖过的去处,留下两溜血印儿。

  执法兵又将杨伯年架了进来,杨伯年这时如抽了骨头一般,站立不住,两个执法兵手一松,便堆在了地上,两眼直勾勾的,嘴角流下涎水来。

  韩复榘笑了起来:"真他娘的熊包!老子枪林弹雨里眼皮都不眨一下,叫你还不早吓死多少回了?"杨伯年却如没听见一般,依然是呆呆的,嘴里不时咕哝几声,却像短了半截舌头,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韩复榘知道杨伯年是吓得懵了,便道:"杨伯年,你没事了,先到医院治治,再回去当官儿吧。"杨伯年并不应声,依旧咕哝个不停,两个执法兵将他架了出去。

  这时,韩复榘朝那一对男女道:"往下,咱来审你们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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