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天断案

  那两人活了三十来年,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听到韩复榘叫他们,上前时双腿不住地打哆嗦。韩复榘拉着长腔说:"你们都已看见了,这便是不说实话的结果。"突地一沉脸,"想在本主席面前玩什么鬼吹灯?没长眼珠子!你们一蹶腚,本主席就知道想拉啥屎!老实说出实情,省得皮肉受苦。你们是不是勾搭成奸?"两人呆了半晌,男的才上前道:"主席,实是……""看来是不想说实话了,来呀!"韩复榘一招手道,"先打二十军棍再说话。"执法兵明白主席的心思,阔着嗓门大吼一声,上前将两人摁个结实。女的吓得浑身乱抖,没人声地叫道:"主席,开恩,开恩,我说实话。"韩复榘挥挥手,执法兵方把女的放开。

  女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番,众人倒是听出了子丑寅卯。却是两人勾搭成奸,女人受了这男人的挑唆,这才起意要离婚。

  韩复榘冷笑一声:"哼,本主席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面还多,想拿本主席当枪使,那是找死不挑好日子,嘿嘿。"那男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说:"主席,俺事儿做差了,你高抬贵手。"韩复榘道:"知道本主席平生最恨什么吗?就是像你们这样,伤风败俗,少廉寡耻!背后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干,人前倒装得一本正经。呸,恶心!放了你们,就是让本主席吃苍蝇!"说着,手从上往下一抹,向右猛地一挥,喝道,"杀!"执法兵上前便绑,那女的白眼一翻晕了过去,男的没命地挣扎着喊道:"我罪不当死,主席不能不讲法律。"韩复榘却嘿嘿笑起来:"你小子还讲法律?也不怕闪了舌头!反正你小子活着也是个祸害,白糟蹋粮食。"执法兵把两人拉了出去,韩复榘又转向杨金标说:"再审你的案子。"杨金标答应一声,把一个小个子叫了进来,打开案卷念道:"郑拐子,上次因偷窃被捉,释放三天后,又入室行窃,当场被捉。"韩复榘打断杨金标的话说:"停下!我先问问,上回为什么放他?"杨金标说:"判了三个月苦力,到期释放。"韩复榘噢了一声,把手刷地从脸上拂下,向右一摆。杨金标大喝一声:"拉下去!"执法兵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郑拐子绑起来提着往外便走,郑拐子脚不点地,被勒了脖子,嘴里唔唔呀呀,两腿乱蹬,转眼出了大堂。

  韩复榘道:"往后,小偷犯了两次,甭再费唾沫,一律枪毙!"杨金标道:"只是这头次还是二次不大好认。"韩复榘有些不高兴,斥道:"我看你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是夜壶!逮住小偷,头回就在他们胳膊上刻上个'一'字,以后再逮住,先验胳膊上有没有字儿,有,拉出去就毙!"杨金标满脸钦敬,连声称是。

  这时执法兵又把一个青年人带了进来,杨金标说:"李延寿,买了二两海洛因,当场拿住。"韩复榘瞪起眼道:"你这名字起得倒是有些意思,延寿!可到了这儿,寿就延不下去了,今天本主席要揪下你的脑袋。"谁知李延寿却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对着韩复榘道:"死就死吧,我也早就不想活了。"韩复榘露了意外的神色,俯过身子问:"咦?好小子,有些胆气!你倒给本主席说说,为啥不想活了?"李延寿叹口气道:"俺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前不久俺爹死了,如今家里上有老娘,下有弟弟妹妹,几张嘴全指望我一个人填食。可俺一点儿门路也没有,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俺一个七尺男儿,上不能养老,下不能养小,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这才买了二两海洛因,想回家吞了自杀。主席要枪毙俺,俺一丁点儿怨言也没有。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怎么个死法都一样。"说罢,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一时间,堂上静了下来。

  韩复榘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原来你是个孝子,不杀你了!"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杨金标说,"给他。"杨金标上前把钱交到李延寿手里:"主席送你的。"李延寿鼻涕眼泪地看看杨金标,又看看韩复榘,一副迷糊模样。

  韩复榘说:"本主席历来倡导忠孝节义,你小子对本主席的心思。这两百元钱你拿去做点儿生意养家吧,不要再寻短见了。"李延寿呆了一呆,又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谢青天,谢青天。"观审的众人啧啧连声,皆是十分感动。

  李延寿离了大堂,出了省府大门,转过一个弯去拔腿便跑。没跑几步,便被人从后边一把薅住了脖领子,李延寿呀地叫了一声,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回头一看,却是认得的。这人姓张,先前住处跟李延寿家相隔不远,眼下在省府里当厨子。老张笑道:"好呀,李延寿,没想到你小子演戏还是把好手。平日里吃喝嫖赌没少干,到了主席面前倒会装相,又是老娘又是弟弟妹妹,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走,咱们回去,到主席面前说个明白!"李延寿变了脸色,急忙把老张推到墙角,连连作揖道:"俺那亲爷,亲爷,你声儿低一点行不?俺好歹从鬼门关上捡回条命来,你还想给俺送回去不成?看在多年老街坊的面上,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俺给你竖牌位当祖宗供着行不?"一边说一边掏出适才韩复榘送的票子,塞到了老张口袋里。

  老张踢了李延寿的屁股一脚,说:"算你小子烧了高香,遇到了咱算是托生一回,快给我滚吧。"李延寿一溜烟儿跑了。

  案子审完了,大卡车载着判了死刑的人,出省府往侯家大院驶去,看审的人也都散了。韩复榘活动活动身子,走下台来,到了几个记者面前问道:"案子我问得可好?"一个记者堆着笑躬身说道:"好,好。主席问得确实好。"一个戴眼镜的说:"杀伐决断,果敢利索。"另一个凑上前来:"主席可比包青天。"韩复榘哈哈大笑,出了大堂,向一个执法兵一挥手,朗声道:"把自行车给我推上来!"审完了案,便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溜几圈儿,这是韩复榘的老规矩。执法兵早把自行车准备停当,听见韩复榘吩咐,立马送到了跟前。韩复榘挽挽袖子,接过去,推着跑了几步,上马一般飞身跳了上去,飞也似在院里骑起来,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坦。从小就看听《包公案》、《施公案》,如今他韩复榘也像包公、施仕纶一般,破案断案,除暴安良了!韩复榘掩不住得意,骑在车上低声唱了起来:

  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九龙口用目看,天爷爷,只见平郎丈夫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銮。

  这才是苍天爷爷睁开龙眼,再不去武家坡前把菜来剜。

  正唱得带劲儿,张绍堂脚不点地跑到了跟前,脸上笑出花儿来:"报告主席,喜事喜事,三夫人生了,是个公子。""噢。"韩复榘拍着脑袋大笑,掉转车住外便跑,转眼间便出了大门。

  韩复榘一路飞奔,直向小公馆而去。过了几条街,来到一个岔路去处,一拐弯儿,蓦地一个小孩子转了过来,韩复榘一扭车把躲了过去,却不防后边还有个老头儿推着一辆木轮车子走上来。韩复榘躲闪不及,哎呀一声直撞上去,木车子顿时翻倒在地,哗啦啦一阵乱响,车上的青碗白碟儿碎了不少。

  推车的老头儿爬起来,看着一地碎片儿,乍了手颤着声儿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拉车的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韩复榘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我这车子骑得猛了……"老头儿说声:"日子没法过了。"眼里掉下泪来。

  韩复榘道:"你是做啥的?"那老头儿叹着气道:"俺是乡下的,来城里倒腾点儿小买卖。家里儿子死了,儿媳妇走了,只有俺跟这小孙子,指着卖这点儿窑货打发这两张嘴呢。"韩复榘听了,伸手到了兜里,却只掏出一沓片子,这才记起装着的两百元钱适才审案已给了李延寿了,想了想,便把一张片子递了过去,说:"不巧,我有点儿急事要去料理,改天你拿这个到省政府去,上面这个人会赔你的。"这时旁边围上了几个闲人,有一个道:"这不成,把人家东西糟蹋了,不能这么不咸不淡丢句话就走。"另一个说:"你拍拍屁股一走,转脸再一推六二五,不把这老头儿坑了?""也不都怨这位兄弟,也是俺腿脚不利落没躲开。"那老者把手里的片子推了回来,抹着泪说,"俺可不敢到你说的那个去处,看你也是个好人,算俺倒霉吧。"韩复榘听老头儿如此说,顿时生出几分好感,将片儿塞到他手里说:"你一定要去,到时他赔你几车窑货。"骑上车急急走了。

  老头儿不识字,也不知片子做什么使的,只把这新鲜玩意儿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端详。旁边一个汉子伸了脖子一看,大叫起来:"我那爷!是韩主席!"老头儿怔怔地问:"韩主席?啥韩主席?"那汉子眉开眼笑地说:"你老爷子有福,让韩主席撞了!适才那人就是咱山东韩主席。"老头儿一拍大腿道:"阿弥陀佛,他就是韩主席呀?幸亏适才俺没说出啥难听的,要不可惹下天爷爷了。"另一个汉子道:"老爷子你这回是撞上财神了,就拿这个东西到省政府里走一趟,有你的好处呢。"老头儿说:"你甭看俺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就想骗俺往坑里跳。主席给俺打碎了东西,还上门去让人家赔?找不济呀?俺老头儿还没活够呢。"那人嗤地一笑道:"这爷们榆木脑袋!适才韩主席亲口说要赔你的,你怕啥?过几天,你就到省政府走一趟,到了那儿啥闲话也不说,就说看看韩主席,有枣没枣呼啦一竿子,还能咋的?""门口拿枪的不让俺进咋办?""爷们,你手里的这片子就是尚方宝剑,你只要往外一亮,谁敢拦你?"老头儿想了一想,没再做声,将片子宝贝似的小心放进了怀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