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磨刀霍霍

  却说那四个韩复榘带到袁家花园的手枪兵,一直在接待处里等着。会散了,眼见其他长官有先有后出了礼堂上车走了,孙桐萱军长几个也都去了,独不见韩主席出来,出门问了,才知道蒋委员长留下主席谈话,便又回了接待处。

  又过了多时,四人正说着闲话,突地门咣一声踹开,几个宪兵一拥而进。四个护兵都有一身本事,反应极快,转眼间便跳起身来,宪兵早有准备,没等护兵的枪拔出来,已是两个对一个,短枪顶到了他们的心口上,厉声喝道:"别动!"话音未落,韩复榘的一个护兵一个云手,将宪兵的枪拨在了一边,一矮身使个扫堂腿,将两个宪兵打倒在地,口里叫道:"快去护住主席!"宪兵一分神时,另外三个护兵也动起手来。宪兵手里的枪响了,两个护兵当场倒了下去。另一个被宪兵摁在地上不能动弹,只是口中乱骂。只有最早动手那个护兵一脚踹开窗户蹿了出去,几个宪兵紧跟着跳出窗去急追,却见那护兵两步三步到了院墙边,狸猫一样一纵身翻上去,一闪便没了影儿。

  这护兵没命地一路跑去,到了孔公馆,从后墙跳进院里,向着众人一说,那一个排四十来号人全都跳了起来,排长叫道:"抄家什!救主席!"众人拔枪往外便走。到了大门口,就听得外边有人高声喝令开枪,对面房子的窗户哗啦开了,一阵乱枪兜头打过来,立时倒了几个弟兄。

  那排长红了眼,在前边抡了盒子枪硬闯,其他人紧跟在后头猛冲。这个手枪排的人全是厉害角色,枪法身手都极了得,转眼间打出门去,往袁家花园方向撩开腿便跑。

  来到街口上,前边猛地冲出一队宪兵,几挺机枪使开,枪弹下雨一般直泼下来,手枪排立时落了下风,排长中了两枪,一头倒了,临死前叫道:"快到火车站搬手枪营救主席!"手枪排的人掉头便向车站跑去,宪兵在后边紧追。街上,刘峙的人马早已在两边的房子里埋伏了,见人到了开枪便打。手枪排的人红了眼,出手毫不留情,疯了一般猛打猛冲,刘峙的兵阻挡不住,眼看着他们跑了过去。

  一簇人快到火车站时,迎面急匆匆来了一队人马,正是手枪营的弟兄。

  原来,在袁家花园拿下韩复榘后,刘峙的兵把韩复榘停在火车站的专车团团围住,要缴手枪营的械,手枪营自然不缴,两下正在僵持,就听得远处连接响起枪来。手枪营慌了,断定韩主席那边出了大事,便杀开一条血路前来救人,跑不多远,正好遇上了手枪排的人。两下凑了头,大伙儿顿时明白了:老蒋这是系好了套子,主席已把头伸了进去,此时到了袁家花园也救不出人来了。

  手枪营营长下了命令:"先回曹县报信儿。"那营长牙关咬得格格响:"见了谁也甭讲客气,就是见了老蒋,咱也拿盒子枪招呼!"

  却说孙桐萱、刘书香几个在青年会吃过宴席,都有了点儿酒意。回到牛宅,孙桐萱便先倒头睡了。刚打个盹儿,刘书香跑了进来,白着脸道:"外边起了枪声!"孙桐萱一下子坐了起来,侧耳听了听,这时枪声越发密了,好像就在孔公馆方向,时间不长又听得火车站方向也响起枪来,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子,急急问刘书香:"你在青年会看到主席没?"刘书香说:"没呀,我以为高级将领单独在另一处呢,也没问。不过在吃饭时,好像听到有人说,蒋委员长把韩主席叫住了,我也没往心里去。""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孙桐萱急忙穿衣下地,说,"快把王金宝叫来。"王金宝是手枪营的排长,听到军长喊他便急急来了。孙桐萱说:"你麻利带人去韩主席那边看看有没有事儿,快去快回,一刻也不要耽搁!"王金宝答应一声去了,谁知不大工夫又转了回来,一进门脸也变了色儿,说:"门口不少宪兵把这儿围住了,恶声恶气地不让咱出去!"孙桐萱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一声"不好",拔步往外便走,刘书香紧紧跟着,两人都听得见各自喘气的声音。刘书香突道:"该不会有啥事吧?"孙桐萱说道:"不会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可话说出来,嗓门都变了调儿。

  到了盐店门口,只见三五步便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宪兵站着,路对面正对着大门的去处,隐约架着两挺机关枪,孙桐萱心下更是着急。这时,一个宪兵上前来伸手拦住道:"上峰有命令,不准出门!"王金宝恶声叫了起来:"你他娘的眼珠子长到屁股上了!看清楚了,这是第三路军孙军长!"那宪兵仍阴着脸道:"这是上峰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能出大门半步!"刘书香问:"适才枪响是怎么回事?"宪兵答道:"不清楚。"王金宝还要上前争执,孙桐萱却摇摇头,转身往回便走,到了屋里,连连跺脚说:"坏了坏了,主席八成出事了!"刘书香脸上也没了血色,道:"怎么办?"孙桐萱道:"现在情况不明,门外宪兵不少,咱们出不去,只能沉住气等。"孙桐萱与刘书香已都没了睡意,只在屋子里不住地起来坐下,坐下起来。

  到了夜里一点多时,门一响,蒋伯诚走了进来。

  孙桐萱与刘书香急忙迎上去问道:"出什么事了?"蒋伯诚叹着气不住地摇头说:"向方让委员长扣下了。"孙桐萱一屁股坐在床上,呆呆地半天没有言声,刘书香却急急地问蒋伯诚:"为啥扣主席?"蒋伯诚却转脸对孙桐萱道:"委员长叫你去一趟。"刘书香在旁道:"不行,不能去。"蒋伯诚道:"要是去的话,还有说话的余地。要是不去,怕也走不出去了。"孙桐萱低头想了一想,知道如今刀已架在了脖子上,只有按人家的吩咐做了,一横心,一咬牙,起身戴上帽子道:"走!"出了屋门,王金宝招呼护兵跟上,孙桐萱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都在这儿等着。"上了蒋伯诚的车,出了牛宅,直奔袁家花园。到了门口时,正好一辆车迎头开了出来,在车灯影儿里,孙桐萱看得清楚,车上坐着曹福林。

  孙桐萱跟着蒋伯诚进了会客厅,见蒋介石正挺了胸膛、板着脸坐在沙发上,孙桐萱向前行了一个军礼,道:"委员长。"蒋介石点点头,道:"好,好,孙军长坐。"孙桐萱站了没动:"请委员长训示。""我已将韩复榘扣留,他不能再回去指挥部队了。""嗯……请委员长……原谅韩主席。""此次第三路军不听命令,为保实力擅自撤退,致使山东沦入敌手,津浦一线门户大开,全局动摇,民众一片愤慨。若不作处置,将损伤全国抗战大业,中央将无以对国家交代,无以对民众交代!"蒋介石声儿高了起来。

  孙桐萱听出蒋介石藏在舌头后边的话来。第三路军不遵命令,丢失山东,他孙桐萱身为军长,干系难脱得利索,蒋介石数落韩复榘的不是,也是在敲打他,便道:"报告委员长,卑职也有罪,请委员长处罚。""韩复榘身为第五战区副总司令长官、第三集团军总司令、第三路军总指挥,当负主要责任,必须严办!中央已做出决定,撤除韩复榘所有本兼各职。""韩主席在北伐时作战有功,为国家出过大力,请委员长无论如何留下他的性命。不叫他指挥部队,让他休息休息也好,留在钧座身边,教他力改前非。""嗯,这个会考虑的。""谢委员长。"蒋伯诚在旁道:"山东抗战,荫亭还是有功劳的。"蒋介石嘴角露出一丝笑来,对孙桐萱道:"中央是清楚的,你与曹福林抗日都有功劳,着即提升你为第三集团军副总司令,曹福林为前敌总司令,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将由于学忠接任。望你不负国家重托,积极抗战。你马上回曹县去,整顿队伍继续抗战。"由军长提升为集团军副总司令,自然是提拔重用了。孙桐萱心里却是透亮,这是老蒋使的安抚手段,迟疑了一会儿方道:"卑职感谢委员长信任,听从委员长命令。""我对你是放心的。"蒋介石点点头道,"孙副总司令,山东的对日形势不必担心,放心反攻便是。我已集结兵力在鲁西策应你们。你们那儿若是有事,他们马上便到。"孙桐萱听了出来,蒋介石这是敲山震虎,分明在告诉他,早已对第三路军做好了准备,要是不识时务,想要动手动脚,便没有好结果。他心里也全明白了,为了捉拿韩复榘,蒋委员长早就动了心思,撒了大网。

  孙桐萱道:"卑职明白了。"蒋介石点点头道:"好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孙桐萱告辞出来,上了车,蒋伯诚也跟了上来。听蒋伯诚连声叹气,孙桐萱陡地生出些怒气,心中暗骂道:韩主席真是瞎了眼,竟让你这笑面虎在眼皮底下藏了这么多年!

  蒋伯诚却像没事似的说:"荫亭,咱们立马回曹县去。"孙桐萱这时尚不知韩复榘已被押去了汉口,一心寻思门路搭救他。适才猛地想到,鹿钟麟如今也在开封,应该找他想想办法。听了蒋伯诚的话,孙桐萱不冷不热地道:"瑞伯先生捎信说有点儿私事找我,我要到他那儿去一趟。"蒋伯诚话里带着骨头道:"荫亭,你不能去!咱们是老朋友,我对你说句实话,去了对你不好,对瑞伯也不好。"孙桐萱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眼下成了一条离了水的鱼,只能任凭人家折腾了。先回曹县,再想法子,脚下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便没再作声。蒋伯诚对着司机喝道:"开火车站!"上了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孙桐萱、蒋伯诚和四个护兵。火车渐渐快了,孙桐萱往车窗外看去,后半夜的开封一会儿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孙桐萱百感交集,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半夜开会捉了韩复榘,下半夜蒋介石又找来韩复榘手下的将领单个谈话,天将明时,袁家花园才安静下来。只是巡逻的军警一会儿一趟,宪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仍是杀气腾腾。

  会客室里,灯光亮堂堂的,何应钦、戴笠、刘峙站在蒋介石的面前。

  蒋介石一夜未曾合眼,却不见一丝儿疲倦,反而比白天精神了许多。这次开封会议,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捉拿韩复榘,今日诸事没出大娄子,都按计划办得顺当。适才与韩复榘的手下一番谈话,软的硬的手段使出来,看来也已把他们全收服了,蒋介石很是高兴,对何应钦、戴笠道:"韩复榘押往汉口,下一步便是如何处置了。这事儿要快,不可拖得久了。"又指了何应钦道,"何总长,这案子由你为主来审。"何应钦问:"是,委员长,当如何把握?"蒋介石眼中寒光一闪,道:"韩复榘不遵命令,轻弃山东,影响大局,天下共愤,一定要严办!"何应钦点头道:"委员长说得是,这样的人不严办,抗战便无法进行了。"刘峙在旁道:"韩复榘这人本来就是个魏延,后脑勺上长着好大的反骨。当年他投奔政府,委员长对他极为信任,可他还是与冯玉祥明来暗去、藕断丝连的。主政山东时也不遵中央命令,闹了许多乱子。"戴笠道:"尤为可恨的是,在张学良西安兵变时,韩复榘在一边随声附和,后来还要发兵支援张学良,用心极是险恶歹毒。如今在抗战的紧要关头,韩复榘竟然勾结刘湘与宋哲元,想在陕西、四川一带搞什么联合,反对委员长,罪不容恕。"刘峙猛一听戴笠说出韩复榘欲与刘湘、宋哲元联合倒蒋,很觉意外,不觉脱口问道:"有这等事?"戴笠有些得意地说:"这事儿还能捕风捉影?我早就把人安在了韩复榘身边,韩复榘与刘湘往来密电都已破译,韩复榘意欲不轨的事儿罪证确凿。刘湘治病的医院里也有我的眼线,韩复榘曾几次派人跟刘湘密谈……"蒋介石道:"宋哲元这次倒是能识大体,他把韩复榘搞什么独立的阴谋报告了我。"刘峙噢噢了两声道:"这个韩复榘轻饶不得了。""冯焕章在第六战区时也曾告韩复榘不遵命令,李德邻更是怒火冲天,韩复榘给他的那些电报也都转报给我了,什么'全面抗战,何分彼此'、'南京已失,何守泰安',简直是无法无天,丧心病狂!"蒋介石愤怒起来。

  何应钦道:"也到了整肃一下军纪的时候了。"想起往日里韩复榘的许多不是,尤其是西安事变时,韩复榘支持张学良的事儿,蒋介石不禁怒气攻心,差点儿骂出口来,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别的我都不计较,只有这不遵命令、畏敌如虎、丢失山东一项,不能饶恕!不惩办,无以振奋军纪人心。将领们若是都如此,抗战将一败涂地!"何应钦听出蒋介石的弦外之音来,就以不顾民族大义、轻弃国土、违犯军纪处置韩复榘,其他的都不要提,便道:"委员长说得是,必须严办韩复榘。""你打算如何办?""组建国民政府高等军事法庭会审,我为审判长,何成浚为审判官,徐业道、贾焕臣为军法官……"蒋介石打断他的话说:"审判官再加上一个人,鹿钟麟!"韩复榘与鹿钟麟同是西北军出身,鹿钟麟还曾是韩复榘的长官,让他参审,自然堵了人们的嘴,少了审判不公或公报私仇的议论。何应钦与戴笠都是人精儿,玲珑剔透的人物,一听这话都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异口同声道:"好。"蒋介石点点头道:"刘湘那边的事儿,就由雨农来办,要抓紧处理。"戴笠答应一声:"是,早已准备妥当。"蒋介石又对何应钦道:"马上公布撤销韩复榘本兼各职的消息,以对第三路军形成压力。孙桐萱几个虽然当着我的面没说别的,但背后不一定没有动静,对他们要特别留意,一有风吹草动,马上行动!我已下令后勤部俞飞鸿把韩复榘运到豫西的物资弹药全部没收,第三路军就是想要行动,也得思量思量。等局面平稳下来,给他来个一了百了,把第三路军分拆开。"何应钦久随蒋介石,早已熟络了这些招数,倒也不觉蹊跷,只是连声答应。

  蒋介石又道:"宋哲元的第一集团军……也要做处置。"何应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十分意外。宋哲元过去虽是冯玉祥的大将,中原大战后才投到委员长手下,与委员长也有不少磕磕碰碰,可众人都知道,他在张学良兵变时站到了委员长一边,在抗战中也立下了赫赫功劳。这次韩复榘想联合他对抗委员长,他没跟着走,还暗里告了密。这人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委员长还是要对他下狠手。何应钦看了一眼蒋介石,脊梁骨一阵发凉。

  布置完毕,众人走出门去。何应钦不知怎么在门槛上一绊,打了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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