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西风落叶

  孙桐萱与蒋伯诚回到曹县。一落脚,孙桐萱便想找人商议搭救韩复榘,没承想,李树春等几个厅长却都接了命令去了开封。听司令部的副官说,是蒋委员长亲自下令让他们去开会的。孙桐萱明白这也是老蒋的计策,急得头上冒出烟来。蒋伯诚又像狗皮膏药一般黏在身上,孙桐萱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就连两人住的去处也安置在一块儿,三间北屋,孙桐萱住东边一间,蒋伯诚住西边一间。孙桐萱只好不动声色,暗暗寻找时机。

  蒋伯诚却是长枪大马,明里暗里忙活个不停。一到曹县,便把蒋介石写给各师长的信一一送到,然后又召集第三路军团以上官佐开了会,先说一通韩复榘犯的事儿,又说一通中央定予严办,再说一通韩复榘职务已被撸个精光,还装作不经意说漏了嘴,让众人知道蒋委员长已把军队拉到鲁西附近,第三路军的物资已在河南被扣了。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全都耷拉了脑袋,都明白老蒋这回下了狠手,韩复榘这下子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自己也难脱干系了。

  蒋伯诚却又对众人说:委员长有话捎过来,失守山东是韩复榘的错,责任由他一人担着,别人尽可把心放到肚子里。众人让蒋伯诚说得一会儿火里一会儿水里,一会云里一会儿雾里,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孙桐萱表面上不慌不忙,暗地里却急得上树爬墙,只怕这样下去,韩主席的命便耽搁了,第三路军也完了,想破了脑袋寻空儿在蒋伯诚的眼皮底下与大伙儿见个话儿。

  到了第二天晚上,曹福林与刘书香几个也回了曹县。孙桐萱这才知道,蒋介石已与他们一一谈过话了,开封会议的第二天下午,蒋介石提着韩复榘的名字大骂了一顿,放出话来一定要严办。当时宋哲元起身给韩复榘讲情,蒋介石哼哼哈哈了几声,虽是没放准话儿,可看样子不会杀人,只是铁定不让韩主席回山东了。

  孙桐萱却看出这次开封开会,就是专为捉拿韩复榘设的一个局,如此费尽心机捉了人去,还能挠挠痒痒就放出来?因此更是着急。到了半夜,悄悄起了床,蹑手蹑脚来到西间门前,轻轻挑起棉帘子往里一瞅,见蒋伯诚在床上睡得正香,便装作查岗模样出了门,俯到护兵耳边急急道:"快去通知军长、师长跟张秘书长他们到东边盐店里碰头。"护兵去了,孙桐萱踮着脚出了院子,三步并做两步到了盐店。不到一顿饭工夫,几个军长师长跟张绍堂等都到了。孙桐萱也不寒暄,单刀直入道:"韩主席的事儿十万火急,大家拿主意。"众人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个人开口。

  "说话!"还是无人做声。

  火烧眉毛的关头,众人都成了哑巴,孙桐萱心里清楚,蒋介石给他们上的眼药管了事儿,便气恨恨地说:"都说话!火烧眉毛了,没空让你们卖呆!"谷良民道:"咱们要想办法救主席。"曹福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废话吗?于学忠立马就要来上任,主席被押在汉口,怎么救?"张绍堂道:"咱们通电让鹿先生当总司令吧,鹿先生是咱西北军的人,他来了肯定能保住第三路军。"孙桐萱却一句话呛了过去:"这跟救韩主席是两码事!"谷良民红着脸站起来道:"我看咱们先来软的,给老蒋发个电报,就说山东撤退咱们都有份儿,减一减主席的罪过。要是不成,咱们就来硬的,三路军在黄河边拉开架式给老蒋看看,让他知道,不放主席不成!"话音未落,曹福林便猛地站了起来,眉毛拧成疙瘩说:"我说谷军长,你这是出的啥主意?来硬的?第三路军没有主席,你能指挥得动,还是我能指挥得动?再说,第三路军在河南的物资弹药都到了俞飞鸿手里,咱的脖子让人掐得死死的,跟老蒋叫阵,不是找死吗?"谷良民与曹福林素来有些过节,一听这话火便上了顶门,气哼哼地道:"指手画脚救不了主席,别挑在舌头尖儿上说话!这也不行那也不中,倒是拿出个行的法子来呀!"曹福林扭着脖子道:"这话可不对头呀,黄河是哪个先失的?周村又是从谁手里丢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谷军长!没有你,主席兴许还到不了今天这一步!还好意思说第三路军的罪过人人都有份儿,也不怕闪了舌头!"谷良民也是火暴脾气,听了这崩耳朵的话按捺不住:叫道:"有本事你怎么不上去把日本人打出去?风凉话谁不会说!"曹福林指了谷良民的鼻子骂道:"你他娘分明就是个软蛋,一见日本人就吓得尿裤裆的软蛋!""你他娘的满嘴喷大粪!"谷良民骂着便要上前撕扯。

  孙桐萱脸色铁青,啪地一拍桌子道:"我看你们没一个知道死活!什么时候了,还针尖对麦芒的,都给我老实坐下!"众人也劝,两人方住了声气恨恨地坐了。孙桐萱道:"咱都是韩主席拉拔起来的,韩主席对咱有恩啊,紧要关头咱不能见死不救。我看这样,咱们先打个电报给委员长,请他从轻发落韩主席。"又低头略一沉吟,咬牙道,"我看谷军长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行,实在不成咱豁上试试。三路军十万人马也不是打不起定盘星的猪尿泡,委员长也不能拿这不当回事儿。"曹福林却又闷声道:"这法儿我看是胡折腾,要闹你们闹,反正我五十五军不凑这个热闹!"孙桐萱让曹福林噎得喘不上气来。心里清楚,摘了金脑箍,孙猴子要大闹天宫了。主席不在,自己压不住他们。

  刘书香看事儿不好,便忙转了话头道:"我看还有一个法子,咱们立马派人到武汉去,找人活动活动,施把手保下主席来。"孙桐萱点点头道:"刘参谋长说得极是,张秘书长,这事儿就劳你吧。"张绍堂正垂着头想心事,听到孙桐萱叫他,突然惊醒了似的,连声道:"好,是,好。""这事儿耽误不得,你立马动身。去的时候带上六万块钱,该打点的打点。"孙桐萱说。孙桐萱又道:"我看咱们还要抓紧跟济宁的日本鬼子见一仗,打好了,也许能减一点主席的罪过。"几个人听了,又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了脑袋。

  孙桐萱又气又急,便道:"曹军长,你带五十五军和手枪旅去如何?"曹福林跟吴化文低了头一声不吭。

  没想到主席一倒,这往日里在主席面前从不说一个不字的心腹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孙桐萱觉得一阵心凉,刚要说话时,门咣的一声开了,孙跃亭晃晃荡荡走了进来,一身的酒气,伸了指头把屋里众人挨着点了一圈,道:"猪狗不如!猪狗不如!主席往日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你们吃了,紧要关头你们一个个全成了缩头乌龟!养条狗,出了事儿还汪汪两声呢,你们不如条狗!"说到最后,竟圪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

  孙桐萱暗暗着急,低声斥道:"你满嘴跑什么舌头?还不下去!"又向着护兵道,"孙队长喝多了,把他送回去!"两个护兵上前来架起孙跃亭走了。

  孙桐萱知道众人也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也怕时间久了让蒋伯诚觉察出来,便挥手让众人散了。等人都出了门,张绍堂抖着声儿问孙桐萱说:"荫亭,主席是不是没救了?"孙桐萱叹了一声说:"那倒不一定。只是再回山东带咱第三路军怕是不能了。"张绍堂噢了一声,丢了魂似的走了。

  孙桐萱回到住处,悄声进了院子,侧耳听听西屋,没有动静,便进了东屋上炕躺下,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鸡叫两遍,方才迷糊过去。

  睡梦里就听耳边有人声唤,孙桐萱睁开眼,却见桌上的油灯已是点亮了,幽幽的灯光照着,炕边站着两个人!孙桐萱吓了一跳,猛地抬起身来,这才看清这俩人,一个是蒋伯诚,一个是曹福林。

  蒋伯诚不等孙桐萱开口便道:"荫亭,你也是个老成可靠的人,蒋委员长也信得过你,怎到了紧要关头如此糊涂!我明白告诉你,你们那个集中队伍到黄河边上进行什么抗争的招儿不可行,那是对抗党国,只会给你、给第三路军带来塌天大祸。"孙桐萱惊得张大了嘴,看一眼站在蒋伯诚身后的曹福林,顿时明白了端倪。一时间,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放声大哭。

  曹福林帮腔道:"蒋代表也是对咱好,要是一意孤行,第三路军怕没几个人跟咱们走。"蒋伯诚道:"荫亭,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头碰南墙要吃大亏的。你得清楚,韩向方无论如何是起不来了,往后咱们都得受蒋委员长指挥呀。"曹福林道:"委员长既然让我干前敌总指挥,有些话我就得说到前头。谷良民丢失黄河,又丢了周村,现在主席都受了处罚了,他要是一点事儿也没有,这理儿说不过去,大伙儿不服……"孙桐萱道:"依你怎么样?""撤掉他的军长,再不成撤了五十六军的编。""这不好吧,现在第三路军人心不稳,还是安定为上,再说谷军长也立过不少功劳。"曹福林往日里除了韩复榘谁也不放在眼里,孙桐萱做了第三集团军副总指挥,心里先有几分不服,如今听孙桐萱如此说,有些气恼,变了脸色道:"那好,让谷良民留下,我走!这个前敌总指挥我不干了,你另选高明吧。"说着转身就走。

  蒋伯诚急忙将曹福林拉住,责备说:"乐山怎么也小孩子脾气!你们都是同甘共苦过的,眼下更应同舟共济才是,这时候撂挑子还了得?第三路军还不垮了?"又回身对孙桐萱道,"荫亭呀,乐山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第三路军人心不稳,如果对谷良民不加处置,怕不能整肃军纪,重振军威呀。"孙桐萱觉得抽了骨头似的浑身发软,一仰身躺倒在炕上。

  蒋伯诚又道:"如今正在节骨眼上,糊涂不得,不然,第三路军要出大乱子。"孙桐萱听出蒋伯诚话里含着骨头,却也没有办法,闭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按你们说的干吧……我想再睡会儿。"蒋伯诚与曹福林走了,门轻轻地合上。孙桐萱唉了一声,低声道:"韩主席费心劳力经营的天下,怎么说完就完了?"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手枪连在院子里排好了队伍。寒风里,百十条汉子纹丝不动,冻住了一般。

  这是高艺珍带到河南来的那个手枪连。韩复榘出事的信儿都已到了众人耳朵里,他们个个脸上都带着些不安神色,可军容依然整整齐齐。

  高艺珍从屋里走了出来,众人看出,夫人似乎一夜间老了许多,走起路来没了往日的利索劲儿,心里有些酸酸的。

  连长窦长更敞开嗓门儿喊道:"立正!"手枪连的兵依了口令刷地站好,高艺珍嘴角挤出一丝儿笑来,向着众人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窦连长,你进来一下。"一听韩复榘出了事,高艺珍便大哭一场,当下便要动身去汉口见韩复榘。这时河南省府传过话来,说刘峙要来看她,高艺珍一夜未曾合眼,天明时打定了主意,一大早便将手枪连集合起来。

  窦长更进了屋,高艺珍说:"今天刘峙要来这里,八成是来抄家的。"窦长更涨红了脸,叫道:"他敢!让他问问手枪连弟兄手里的家什答应不?没这么欺负人的!"高艺珍摆摆手,让他把声儿放低,道:"我已是想好了,人家要抄,就让他抄!主席不是常说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夫人!"窦长更道,"俺带弟兄们保着你回曹县吧,到了那儿,虽说主席不在,也没人敢在咱面前高声咳嗽一声!"高艺珍摇摇头说:"那就谁也走不了了。我已打好了谱儿,你到院里把弟兄们的枪都收进来。""夫人,咱们……""窦连长,按我的吩咐办。"窦长更咳了一声出了门,高艺珍在椅子上坐了,心中如开锅的水一般不住地翻腾。

  过不多时,就听得院外汽车喇叭声响,知道是刘峙到了,高艺珍几步出了屋子,站在屋檐下向手枪连喝道:"给我打起精神来,让人家看看咱第三路军的气势!"然后,又转身进了屋子。

  刘峙进了院子,抬眼见手枪连的兵整整齐齐排着队,身上都没带家什,可脸上都挂着些不平之气,暗暗挑了大拇指叫一声好,这般时候还能有这气势,韩向方带兵有一手。

  刘峙进了屋子,见高艺珍正站在地当央,便点点头叫了声夫人,高艺珍也点点头叫声刘主席。

  "主席想是查抄来了。"高艺珍指着靠墙摆着的一排箱子道,"喏,东西都在这儿了。"又指着桌上堆着的短枪道,"手枪连一百多号弟兄一个不少都在院子里,枪都放在这儿。"刘峙原以为韩复榘的老婆出身乡下,没经过大阵势,一见他来,必定吓得哭哭泣泣、战战兢兢,要不就是撒泼打滚,闹个鸡飞狗跳。眼下一见高艺珍镇定从容、不卑不亢,举止言语很是得体,不禁暗道韩复榘这老婆也是个人物。忙收了轻蔑之意,换了恭敬表情道:"哪里哪里?夫人想得差了。我今天来,主要是奉了蒋委员长吩咐前来慰问的,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高艺珍道:"那对不住刘主席了,请坐。"刘峙坐了,高艺珍道:"既然主席开口说了,我便说几点要求:一是我想去武汉探望向方;二是我今后无须人保护,手枪连的弟兄愿意回山东抗战,请放他们回去;三是手枪连回山东不带武器走,请主席收缴。"刘峙沉吟了一下说:"去武汉的事,眼下怕不方便,过几日再说。手枪连嘛,可以回山东,武器缴上来也行。""多谢刘主席啦。"又说了几句话,刘峙便起身走了,高艺珍把窦长更叫进屋来,道:"我已跟刘峙说好,你们都回山东去吧。"窦来庚哽咽道:"夫人,韩主席过去对俺有恩,俺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夫人不管,就是主席有个好歹,俺也是夫人到哪儿俺就跟到那儿。""窦连长的心意我领了,这一百多号人跟着我不是个长法,还是回山东归了队稳当,快吩咐众人收拾上路吧。""夫人……"高艺珍咬着嘴唇,向窦长更摆了摆手。

  窦长更行个军礼,抹着泪去了。

  过了一会儿,窦长更在门口高声道:"报告夫人,手枪连集合完毕!"高艺珍出了屋门,只见手枪连的兵已收拾好行李,重又在院里排好了队伍。高艺珍心窝里一阵发热,定了定神道:"弟兄们一路走好,要是老天有眼,往后还有见面的一天。"手枪连的兵叫了一声:"夫人。"都低了头抹起泪来。

  高艺珍道:"走吧,到了山东,见了三路军的弟兄替我捎个好。"队伍里有人哭出声来,看那高艺珍仍是十分平静。

  窦长更高喝一声:"立正,敬礼!"高艺珍向众人挥了挥手。

  手枪连依了口令出了大门。高艺珍牵着小儿子的手,一直送出门去,站在门口看着手枪连的人渐渐走远了,方才晃了两晃,儿子忙把她扶进屋里。高艺珍在椅子上坐了,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把将儿子揽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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