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肃纲纪

  台上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唱得悠悠扬扬,台下的观众震天价叫好,省政府里比过年还要热闹。

  赶走了刘珍年,土匪也剿得差不离了,山东地界安稳下来。又经过一番治理,吏治、经济、民气有了许多起色,上上下下都觉得提气。这回请了梅老板的戏班子来山东,便是要着实庆贺一番。梅兰芳的戏唱得好,从一开场,满堂的彩声就没停歇过。

  台下边,韩复榘脸上却不见一丝儿笑容,坐了也就一顿饭工夫,便起身出了礼堂,副官长杨树森跟上来问:"主席,不看了?"韩复榘嗯一声,说:"把张守仁叫出来,到办公室见我!"张守仁十几岁便跟着韩复榘,做过韩复榘的护兵,干过手枪队,当过副官,机灵胆大,战场上立过不少功劳,很投韩复榘的脾气,高艺珍还认他做了干儿子。韩复榘进山东不久,便派他到洛口当了公安分局局长,张守仁平日里也像亲儿子一般,常到韩家走动。

  杨树森把张守仁从礼堂里叫了出来,见张守仁仍像以往一样大咧咧的,便提醒道:"老兄小心点儿,我看主席的脸今天不是个正色儿。"张守仁道:"你小子不要吓唬人,能有什么事?"心里却敲起鼓来。

  "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心点没大差。"两人进了韩复榘的办公室,韩复榘一指杨树森道:"你出去!"杨树森向张守仁递个眼色,走出门去。张守仁在韩复榘对面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韩复榘斜了他一眼,道:"好大的气派!谁让你坐的?起来!立正!"张守仁吓了一跳,立马蹦了起来,直直地站在了韩复榘面前。

  韩复榘身子仰在椅子靠背上,不冷不热地问:"你干的公事怎么样啊?""报告主席,还……还成。""还成?"韩复榘问,"就没出什么漏子?""没有!"韩复榘抓起桌上的一沓纸朝着张守仁摔了过去:"看看!你给老子睁大眼珠子好生看看!"张守仁拾起那几张纸一看,却是一封信。这信是一位姓陈的粮商写的,告发张守仁先是没收了他的大烟,后来反过头来又强迫他花钱买下。张守仁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额头上浸出汗珠子来。这事儿确实是他干的,他明白,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了。韩复榘对沾毒的人从来就没手软过,有好几回拿住毒贩,二话不说装进麻袋便扔到了黄河里。

  韩复榘阴着脸说:"说说,有没有这事?"张守仁偷眼看去,只见韩复榘眼里闪着凶光,头发都乍了起来,脑瓜子转了几转,咬牙道:"这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没影子的事,这是栽赃!!"韩复榘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张守仁面前,伸了一个指头戳着张守仁的脑门子道:"你小子醉死不认半壶酒钱!本事没见长,倒学会说瞎话了。给老子跪下!"张守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栽赃?怎么不栽到别人头上?你小子心里没数?省里的侦缉队是吃闲饭的?老子不抓住你的把柄能来问你?你小子要是说实话,看你跟老子多年出生入死的分上,兴许还能从轻处置。要是你小子属王八的死咬着不松口,那只有一条道,就是……"韩复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死!"张守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侦缉队的厉害他是知根知底的。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韩复榘与几位副官在省府里无事闲聊,猛不丁问道:"你们猜猜,聊城县长张里元眼下正在做什么?"张守仁答:"这么大的雨,他能做什么?一定是在县府里窝着。"韩复榘摇头笑道:"我说张里元剿匪去了。"众人都不相信,打过电话一问,果然不错,张里元已是冒着大雨带人打土匪去了。当时众人都觉蹊跷,连声问主席怎么说得这么准,韩复榘却晃着脑袋嘿嘿笑道:"老子能掐会算。"张守仁也是一头雾水,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后来一个侦缉队的朋友喝多了,说话间露出馅儿来,张守仁方才知道,那天聊城就有侦缉队的人,是他们把张里元的行踪报给了韩复榘。

  张守仁知道韩复榘最恨别人在他面前说假话,可又不知侦缉队到底摸了他多少底细,说多说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把向姓陈的粮商强派大烟的事儿交了实底儿。

  韩复榘等他说完,冷冷地道:"还有!"张守仁心中嗵嗵直跳,没奈何又说了私吞纱厂老板烟土的事儿。

  韩复榘脸青了,抬抬下巴说:"接着说。"张守仁不敢再瞒着,一咬牙,把以往做的几件犯法的事儿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韩复榘咣地一拍桌子吼叫起来:"你,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上前照着张守仁的腮帮子啪啪便是两记耳光,"你这是作死,你他娘的活够了!"张守仁低头呜呜哭了起来。

  韩复榘点划着张守仁的鼻子道:"你说,你他娘的弄了钱都做啥花了?"张守仁短了半截舌头一般,呜噜了半天才说:"买了一处宅子,还养了一个小,还……"韩复榘嗷地大叫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娘的这不是贪那几个钱呀,你是在打老子的脸呀!不知道老子在山东禁烟吗?我……我……立马就结果了你。"转身便从桌子上摸起枪来。

  张守仁一把抱住了韩复榘的大腿,没人声地叫道:"主席,主席!饶我一命吧,往后打死也不敢了。"韩复榘一脚把张守仁踢了一个跟头:"不杀你,老子还怎么当这个主席,怎么有脸在人前说东道西?"哗的一声顶上了膛火。

  就在这时,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个人直冲进来,一把抱住了韩复榘的胳膊。

  正是夫人高艺珍。原来杨树森适才出了门并没走远,屋里两个人的话都听到了耳朵里,又从门缝瞅着韩复榘变了脸色,知道事儿不好了,便忙不迭跑到礼堂里去搬救兵。

  高艺珍一听也变了脸色,拔腿便跑,到了门前,正听到韩复榘阔了嗓门吆喝着要枪毙张守仁,便推门直扑进去,叫道:"你这是干什么?"韩复榘一边挣着,一边骂道:"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你问他该不该死?"张守仁跪在地上,脸色蜡黄,哭道:"干娘!"高艺珍道:"仁子就是千错万错,念他十来岁就跟着你出生入死,你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呀。"韩复榘骂道:"我要他的命?我看他是自己不要命!"高艺珍趁着韩复榘说话的当儿,一把把枪夺了下来,道:"仁子已是知错了,你就不能抬抬手,给他留条活路吗?"张守仁哭道:"主席饶命,我再也不敢了。"这时,几个副官也冲了进来,跪了一地,道:"主席饶过张局长这回吧,我们保他不再犯了。"韩复榘圆睁着眼,呼呼喘了半天气,嗐了一声坐到椅子上,指着众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心里有数不?是老子跟前的人,我韩复榘的心腹!你们不争气,人家要戳我韩复榘的脊梁骨!"杨树森说:"主席,给张守仁个改过的机会吧。"韩复榘恨恨地道:"你们说,我韩复榘的心比石头还硬吗?可老子是谁?山东省主席!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我怎么去管人家?"高艺珍也跪了下来:"向方,看在你我多年夫妻情分上,你就抬抬手吧。"韩复榘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杨树森对其他几个副官递个眼色,喝道:"把张守仁押起来!"几个人答应一声,上前架起张守仁便走,转眼间便出了房门。

  韩复榘将高艺珍挽了起来,叹道:"大姐呀,我也难呀。山东到了手,谁都以为立了天大功劳,不知自己几两重了。我手里这缰绳要是松一寸,他们就蹦出一丈去。前几天,二十二师的几个官儿喝得分不出东西南北,把一家铺子砸个稀巴烂。二十九师的一个连长更他娘的离谱,大白天就在街上抢大姑娘!就连张绍堂他们几个也他娘的背着我猛捞,还有几个县长也是恨不得把麸子里榨出油来……"高艺珍道:"往日他们跟着你受了罪,如今日子好了,谁不想享享福呀?"韩复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提溜在心里放不下的。要是这么下去,谁他娘的也别想享福!不用别人惦记,自己就把山东折腾没了。不杀几个镇一镇,他们早晚得把天戳个窟窿!""你一下狠手,不怕冷了弟兄们的心呀?""咱也不能怕冷了弟兄们的心,把家当都丢了。要想在山东坐得稳当,就不能像张宗昌一样任着部下胡来。""那你也该先杀张绍堂。"这话正戳到韩复榘的疼处。几个手下背着他做的许多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儿,他耳朵里早就有了,也不是没生过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的心思,只是掂量他们都是省府要员、带兵的高官,许多事儿也都蚂蚱操腚--勾勾着,揪揪耳朵腮动弹,就怕盖子揭开,拔出萝卜带去泥,闹个沸沸扬扬,牵动大局。可是要任他们折腾下去,早晚没有好结局。因此,韩复榘拿定主意,拿张守仁开刀。这张守仁是他的心腹,官儿又不大不小,处置了他,既可以杀鸡吓猴、敲山震虎,又不至于起什么大波澜。可这心思又不能对高艺珍说透,低头想了半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开完朝会,张苇村凑到跟前神神秘秘地道:"主席,有件事儿该向你报告一声,你好有个提备。"韩复榘眯了眼道:"啥事?脆快说!""昨日有几个人到省党部告状,说是张守仁逼他们买大烟,让我骂出去了。我跟他们说了,韩主席的人怎么会干这事儿?别冤枉好人。"说这话时,张苇村一本正经,可韩复榘分明听得出这小子话里带刺儿。

  张苇村道:"那几个人还留下话要到省府打官司呢。"韩复榘知道张苇村这是抽他的耳刮子,脸上却是不慌不忙无事一样,说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张守仁已押起来了,等弄清楚了底细,该怎么断就怎么断。这事劳你操心了。"说完,回身便走,心中恨恨地骂道:鸟毛灰,你个张苇村想让老子吃苍蝇,瞎了眼!老子还能给你小子留话把子?

  韩复榘装了一肚皮气往回走,越想越气,一脚把张守仁踹出肠子来的心思都生了出来,进了院子,就听见一阵当啷声响,扭头看去,正是张守仁拖着脚镣走了过来。

  原来那日张守仁让高艺珍和众弟兄救了性命,押在省府的一间房里。手枪队的人都跟张守仁熟络,自然不会难为他。杨树森还给他出个主意:等主席气头过了,瞅个空儿戴着刑具在眼前走上一遭,主席心一软,旁人再敲敲边鼓,立马就会把他放了。

  张守仁也觉得有大太太在背后使劲,主席平日又疼他,这事儿过一阵便风平浪静了,倒不惊慌,只是暗暗找寻机会。今日韩复榘一到门口,有人便报进信去,张守仁装出放风的模样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韩复榘一见张守仁,火气上了顶门,铁青了脸冷冷地盯着看了半晌,咬着牙道:"不杀你,我就不得劲儿!"大吼一声,"执法队!"执法队就在不远处,听到声唤,军法处长史景洲带着十几个人抬脚便到了,韩复榘一指张守仁:"拉出去,立即枪毙,谁要是再多嘴我一块儿毙!"张守仁一时呆了,嘴里只是主席主席地连声叫唤。史景洲不敢多说,众人架起张守仁向外便走。

  杨树森使个眼色,一个护兵拔腿便往东大院跑去。

  军法处的车子出了省府,向侯家大院驶去,车子慢腾腾开到半道,一辆小车拦住了去路,石友三从车上跳了下来,摆着手说:"开回去,开回去。"史景洲知道来了救兵,还是装出害怕的样子说:"这是主席……"石友三道:"开回去,我去跟韩主席说。"车子掉了头往回开去,张守仁脸色煞白,拿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摸着阎王爷的鼻子了。"石友三到了五凤楼韩复榘的办公室,一进门便见闻承烈、程希贤、高艺珍几个正围着韩复榘吵吵,知道也是为了张守仁的事,便也凑上前去劝说韩复榘刀下留人。可韩复榘铁了心要来个辕门斩子,任他们磨破嘴皮子,就是不松口。

  说好说歹劝了半天,韩复榘像是气消了,起身出门解手,到了门外,拐个弯儿到了军法处,向史景洲传下令去,立即把张守仁枪毙!说罢急急上了自己的车,一溜烟出了省府。

  屋里几个人左等右等不见韩复榘回来,石友三突地一拍大腿说:"坏了,中了韩向方的金蝉脱壳之计了。"众人急忙起身到了院里,一问护兵才知道,张守仁已经押去侯家大院了,再问韩复榘的行踪,护兵只说看到主席上车出了大门,却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着急起来,立马分头打电话去找韩复榘,石友三则派了自己的车子赶去刑场救人。

  史景洲押着张守仁出了大门,吩咐司机慢慢开车,只等有人来救。走不多远,石友三的车子便赶上来,留下话来,先不要动手,再听信儿。行刑的车子走得更像蜗牛爬一般,过了好些时候,才挪到侯家大院门口。正要下车,从院里跑出一个兵来,喊道:"有人讲情,把车开回去!"众人松了一口气,车子掉了头往回开去。进了省政府,刚跳下车来还没站稳,一个副官便上前对史景洲道:"主席电话。"史景洲接过电话,就听韩复榘问:"怎么样了?"史景洲说:"有人讲情,尚未行刑。"韩复榘的大嗓门儿炸了:"立马行刑!再不枪毙他,老子枪毙你!"史景洲放下电话,拔腿便跑,来到行刑的车子边,执法队的兵都在一旁坐了歇息,史景洲招呼道:"上车,上车。"众人跳上车去,又往刑场开去。一会儿汤里一会儿冰里折腾这大半天,张守仁魂儿都丢了,脸上没了一点血色。史景洲说:"兄弟,对不住了,大伙儿该使的劲都使上了。"张守仁使劲翻起眼皮道:"是好是歹给个利索的,我也实在撑不住了。"这次车子跑得飞快,到了侯家大院,把张守仁推到墙根下站了,四个执法队的人离出十来步去,拉开枪栓,向着张守仁瞄准。张守仁呆呆地看着天上,突地阔了嗓门大喊道:"韩主席……"一个人一步从门外闯了进来,喊道:"停手!"就在同时,连声枪响,张守仁胸膛上中了几枪,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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