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离晋归冯

  正在苏联的冯玉祥得了西北军大败的消息,立马动身回国,由库伦进包头,过大漠,出阴山,涉戈壁,马不停蹄到了绥远的五原。

  在五原,冯玉祥拿定主意,把西北军组成国民军联军,扛起北伐的大旗,呼应南边蒋介石的北伐军,再出潼关,横扫张作霖、吴佩孚……

  冯玉祥一边收拢西北军的败兵,一边紧着派出人去联络韩复榘、石友三,催他们快快带着人马掉头归队。

  冯玉祥扳着指头算着,派去联络的人今天应该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是没见着影儿,像在火上烧着一般,坐立不安,在五原县府里不住地转圈儿。

  "总司令。"联军政治部部长石敬亭过来道,"韩复榘的人到了。"冯玉祥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急急问道:"韩复榘呢?韩复榘没来?"石敬亭说:"来的人说,韩复榘正在养病,来不了。""噢。"冯玉祥一脸的失望,问,"来的人还说了什么?"石敬亭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话里听得出来,韩复榘眼下还没拿定主意,他怕投了阎锡山,总司令饶不过他。"冯玉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韩复榘是块带兵的好材料……""可这人忒不地道……"石敬亭愤愤地说,"依我看,韩复榘不来也罢,少了张屠夫,咱也不会带毛吃猪。"冯玉祥露了诧异神色看了一眼石敬亭。

  "他有今天,全仗总司令提携。总司令对他恩深义厚,往日里他自个儿说起来,也是眼泪溜溜地感激不尽。可到了节骨眼上,一拍屁股投了阎锡山!"石敬亭哼了一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这种没骨头的人,给咱西北军丢脸,也给总司令丢脸……"冯玉祥挥挥手,截断了石敬亭的话头道:"你去察看一下出关的队伍,给吉鸿昌他们几个再紧紧缰绳,让他们一定听从孙良诚的招呼。"石敬亭转身去了。这当儿,一阵猛似一阵地刮起风来,满世界都是呜呜声响和飞扬的尘土,连头顶上的太阳也像让风吹得簌簌发抖。"韩复榘……"冯玉祥轻轻唤了一声。

  韩复榘是他亲自招进兵营的,也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两个人就像父子一般。多少年过去了,韩复榘刚投军入营时的情景,冯玉祥如今还记得真真切切。

  那是宣统二年春天,冯玉祥在新民府招验新兵,第一次见到韩复榘。那时的韩复榘倍儿精神一个后生,冯玉祥一见便有些喜欢。

  冯玉祥问韩复榘:"你是从哪儿来的?""河北霸县东台山。""种地的?""种地。""哈哈,好,好。我也是种地的出身,种地好。识得字?""识得。爹是教书的。""噢。我问你,你当兵想干什么?"韩复榘没打顿儿答道:"长官叫干啥就干啥。"冯玉祥大笑道:"那你以后不当兵了又干什么?"韩复榘略一思忖,闪念间一想适才冯管带的话,顿时有了主意,挺了胸膛朗声答道:"回家种地!"正对心思!冯玉祥又是一阵大笑,立马把他留了下来。

  冯玉祥看这韩复榘人机灵,又识得字,便把他安在自己身边当个司书生。没多久,韩复榘就让冯玉祥见识了他的胆量。

  那天,几个兵捉了一个土匪,押到冯玉祥面前来。这土匪是个滚刀肉,不要命的角色,虽说五花大绑,还是跳着脚破口大骂,凭冯玉祥怎么呵斥也不住声。冯玉祥的兵气得与这土匪对骂起来。十几个人正吵着热闹呢,却没想到韩复榘一声不响靠到了土匪身边,猛不丁抡起大刀照准那土匪的脖子便剁了下去。众人吃了一惊,缓过神来时,那土匪的脑瓜已是骨碌碌滚到了地上,鲜血喷了近旁的弟兄一脸一身。当时,大伙儿望着刚进营没几天的韩复榘合不上嘴,像是不认得他一般。冯玉祥当时暗暗地叫了声"好小子有胆气",便改派他做了卫兵。

  后来,冯玉祥又看出这韩复榘不但胆子大,还是个会说话的猴子,机灵得很。

  有一回,卫队捉了一个吸大烟的军官,押到旅部请示冯玉祥如何处置,冯玉祥治军极严,按照规矩,咔嚓一刀剁下脑袋了事。可这人是陆建章的本家侄子,并非寻常人物。陆建章是袁世凯的心腹,冯玉祥的老长官、内姑丈,还曾救过他的性命,侄子到冯玉祥手下当兵时,陆建章曾留了话要他多加照应。这回犯下大事来,倒使冯玉祥怀里揣个刺猬,抱也抱不得,掐也掐不得,扔也扔不得。看到众人围在身边等着他下命令,冯玉祥啪一拍桌子,怒喝一声:"大胆!"背起手出了院子。石友三挽了袖子绰起大刀道:"这活儿归我,好几天没动刀子杀人了,筋骨都松了。"韩复榘转了转眼珠子,上前一把拉住石友三,说:"还是我来。"提着刀子押着那人去了。过了几个时辰,却见韩复榘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对众人道:"半道上我到个墙旮旯尿了泡尿,那小子一转眼没了影子,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冯玉祥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了韩复榘半晌,韩复榘垂了眼皮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冯玉祥嘴上骂了几句,心中却暗挑大拇指,这小子有心机!从入营当兵,韩复榘便跟着冯玉祥东拼西杀,得了许多功劳,成了西北军里数得着的战将。去年冬天打天津直系李景林,韩复榘更是出了老大风头。那一仗打得惊天动地,西北军不顾死活猛攻,李景林豁了性命死守,直杀得血流成河,尸体摞成了堆。眼看天津拿不下来,冯玉祥眼珠子冒火,指着韩复榘喝道:"韩复榘你平日的本事哪儿去了?节骨眼上熊了么!"当时韩复榘在第一军第一师第一旅里当旅长,听了这话一声不吭,黑着脸扭头便走。过了一袋烟工夫,一阵震天呼喊陡地从不远处响了起来,接着就见一彪人马风一般向直军阵地卷过去,最前边是一簇骑兵,后边紧跟着一队步兵。冯玉祥忙举望远镜看去,只见最头前那人光着膀子,抡着刀催马向前猛冲,炸弹在他左右不断炸开,近旁的骑兵接连倒下。"韩复榘!"冯玉祥禁不住叫了一声。眼看着韩复榘纵马狂奔,直冲到城壕边上,炸起的烟火眨眼间把他淹没了。"完了!"冯玉祥心中一凉,连声命令立马吹号,所有人马一起进攻,自己也抡了枪直冲上去。号声响起来,西北军跳起来一起猛攻,一阵拼杀,终于打进了天津。冯玉祥进了城,却见韩复榘迎上来,浑身上下除了灰便是汗。冯玉祥心口窝一阵发热,紧着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韩复榘的肩膀,两行泪直流下来:"韩复榘,你还活着?"韩复榘却是大咧咧地道:"冯先生,我把火车站拿下来了。"冯玉祥哑着嗓子道:"好,好。攻天津的头功是你的。"几个将领到了跟前,七嘴八舌夸赞韩复榘英雄了得。冯玉祥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扔给了韩复榘,道:"快把身上拾掇干净,到一师当师长去……"十几年不离左右,冯玉祥对韩复榘就像对自己的手指头一般清楚,韩复榘是头犟驴,性子烈,眼珠子长在脑瓜顶上,谁也不放在眼里。可在他冯玉祥跟前,却从来都是服服帖帖,不说个不字。韩复榘投了阎老西,冯玉祥确实有些气恼,可他不信,韩复榘真的就把多少年的情分一掉头给扔了。

  这当儿,冯玉祥站在风地里,越想越多,越想胸脯子越热。临了,嗐了一声,收了心思,拔步便向司令部走去。
不远外,突然,随风吹过一阵歌声来,

  回首当初尽是一般龙虎,淮阴留侯帝皇师,辱胯下,拾草履,孔明将相才,茅庐遮风雨,纵那赫赫郭汾阳,堂堂岳忠武,外交俾斯麦,探险哥伦布,彼丈夫我丈夫,快后尘将步。

  那是西北军的军歌。劲风撕扯着漠北,沙尘漫天扬起,扑打着混沌的天空。绥远五原县府的广场上,一面大旗被风拉得直直的,只有旗角在不住地抖动,连声发出"噼啪"脆响。此时歌声伴着风声,倒增了许多粗犷与雄浑。

  冯玉祥前脚还没迈进司令部去,嗓门儿已是响起来:"我要到包头去,亲自给韩复榘打电话!"

  一得了冯玉祥从苏联回到五原的信儿,在晋军绥远都统商震第十三师当了师长的韩复榘便有些心动,可等到冯玉祥派人叫他回去时,却又犹豫起来。

  韩复榘心里透亮,在山西,他就是扒出心来给阎老西吃,人家也嫌腥气,照样把他当外人防着。冯先生跟他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真心地疼热。只有在西北军,他韩复榘才有翻跟头的地儿。

  韩复榘提溜着放不下的是,有了投阎锡山这事儿,冯玉祥饶不过他。

  一从军便跟着冯玉祥,多年来不离左右,韩复榘对冯玉祥知根知底。冯先生治军,怀的是菩萨心肠,使的却是霹雳手段,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与部下同甘共苦,可规矩从来说一不二,尤其对亲手提拔起来的军官,那就像老子对儿子,容不得丝毫差池。犯了事儿,脸一黑,连打带罚,绝不含糊。韩复榘真真地记得,多年前有一次集合,旅长宋哲元晚到了一袋烟工夫,冯玉祥便当众指着宋哲元鼻子大骂起来,宋哲元赶紧跪倒在地,全旅人眼见旅长跪下,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临了,冯玉祥还是打了宋哲元二十军棍方才罢了。

  当年打谷良友的事也是韩复榘亲眼见的。谷良友比冯玉祥大了几岁,两人是多年的朋友,还是盟兄弟,私下里很是要好。那一年,谷良友在冯玉祥手下当团长,冯玉祥到包头巡视,谷良友在车站迎接,冯玉祥闻得谷良友嘴里有些酒气,二话不说,一声喊喝,放倒了噼噼啪啪便是一百军棍,把个谷良友打得两个来月都不能下地。

  违了军纪尚且如此,临阵投敌岂能轻饶?韩复榘就怕回到西北军里,冯玉祥一抹脸给他好看。又怕如今不计较,往后给他小鞋穿。韩复榘的算盘拨过来拨过去,到底不能狠心定下去还是留。

  正掂量得头大呢,石友三来了电话,说他已是打定主意,开回西北军去,还劝了韩复榘半天。韩复榘听了,虽是没给石友三准话儿,心里更是活动起来。

  正在坐卧不安,手下来报,阎老西的队伍向这边靠过来。韩复榘立时警觉起来,断定阎锡山已得了消息,要来绊他的马腿了。冯先生那边八字还没一撇,这边要是让晋军围个结实,他韩复榘不上不下,进不得退不得可就险了。

  这时,电话响了,拿起话筒,一开口便听出是冯玉祥的嗓门儿!韩复榘情不自禁并了两脚立正,哽咽着叫一声:"冯先生,我,我,我……""听说你身子不舒坦,不要紧吧?"韩复榘泪珠儿滚出了眼窝,道:"冯先生,我……我……我有罪。我对不住你。"冯玉祥的声音依然像过去一样:"过去的事一风吹了,有什么事儿见面再说,你投晋也是逼不得已,我心里有数。"韩复榘哭出声来,没有比老长官更能体谅他韩复榘的了。

  电话那边也传过冯玉祥几声欷歔,说:"你赶紧过来,咱们西北军重又聚起来了,现在编了七路,就要开出潼关去,我的意思是第六路由你来带。"有了冯玉祥的这话,韩复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电话,韩复榘抹一把脸上的泪珠儿,传下令去,炮队先行上火车向包头集合,第一师准备拔营。

  手下人立马出出进进忙碌起来。这时,张守仁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师长,出事了!"韩复榘挺直了身子,两眼一瞪,张守仁顿时矮了半截,低了头站住了。

  "火上房了咋的?这么毛躁!"韩复榘斥道。

  张守仁道:"商震他娘的不地道,他的卫队把咱的炮队拦在火车站了,说要搜查,弟兄们跟他们闹起来了。""哟嗬。"韩复榘冷笑一声道,"咋的,来这儿串个门儿,临走老商还要翻翻咱的口袋?"脸一沉,拔步往外便走,到了门口阔了嗓门喊道,"手枪队集合,把家什带齐。"不多时,手枪队的百十号人个个腰挂盒子枪,身后背一把明晃晃大刀,排好了队伍。

  韩复榘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爷们今日要学学赵子龙大战长坂坡!"听罢吩咐,手枪队出了院门,手脚麻利地跳上卡车。

  韩复榘的参谋长李树春赶了过来,问:"师长,出啥事了?"韩复榘说:"阎老西使绊马索,想绊咱的腿。"两人说着也上了车,急火火地往归绥火车站驰去。

  火车站里这时已是闹翻了天,商震的手下与韩复榘的手下推推搡搡,不住声地叫骂。

  晋军里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官儿高喉咙大嗓子地叫道:"这是我们商都统的命令,要想打这儿过,天王老子都得检查!"韩复榘部下一个挂盒子枪的粗壮汉子也高了嗓门骂道:"老子是韩师长的兵,商震算个鸡巴,管不着我们韩师长。"络腮胡子骂道:"你小子满嘴喷粪!惹火了老子,让你吃铁花生米!韩复榘才是个鸡巴,硬不起来的鸡巴!"络腮胡子正指手画脚骂得高兴,肩膀被什么物件敲了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大个子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根小指头粗细的蜡条杆子。

  络腮胡子有些气恼,说:"干吗的?"韩复榘一笑,弯了指头指着自己鼻子尖说:"鸡巴,就是适才你说的鸡巴。"络腮胡子变了脸色,后退了一步,道:"韩师长……兄弟是按商都统的吩咐……""鸟毛灰!"韩复榘的蜡条杆子嗖地抽了过去,络腮胡子的黑脸上瞬时多了一道血印子,接着又听韩复榘一声大吼,"给我把家什下了。"韩复榘的手枪队一声呼喊,蜂拥而上,去夺站台上晋军的枪械。车站外边的晋军见了喊着冲了过来,哗哗地拉着枪栓。

  韩复榘的手枪队也子弹上膛,扬了枪口高声叫骂起来。

  络腮胡子看事不好,伸手便要掏家什,却见适才与他对骂的那个粗壮汉子泥鳅似的蹿了过来,抬手照着他的鼻子便是一拳,络腮胡子仰身躲时,粗壮汉子右手飞快把他的盒子枪摘了过去。络腮胡子俯身护枪时,粗壮汉子滴溜一转,已到了他的侧边,一伸胳膊将他的脖子夹在了胳肢窝里,盒子枪在大腿上一蹭,打开了机头,枪口顶在了他的印堂上,亮了嗓门喝道:"你他娘的动动试试,看不打出你西瓜瓤子来!"韩复榘的几个护兵一看动起手来,便拔枪护在了韩复榘身前。韩复榘却笑嘻嘻地一只脚踏在火车门的踏板上,眯起眼瞧着手下将晋军一个个缴下械来。

  李树春凑过去道:"师长,消消气,这事得掂量掂量。"韩复榘道:"鸟毛灰,他商震的眼珠子是长来撒尿的?也不看看咱是谁!"李树春道:"师长,让他们知道厉害就成了,眼下最好还是别跟商震撕破脸,要不往后见了也不好说话。"这时,下了枪的晋军被推到韩复榘面前来,一个个霜打了似的耷拉了脑袋。韩复榘有些得意地看着络腮胡子说:"看看,看看,伤了和气了吧?知道鸡巴是干吗的了吧?操人的!哈哈。"络腮胡子道:"韩师长,兄弟也是服从命令,多有得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韩复榘哈地一笑道:"这话儿还中听,早这么说还能有这一出呀?"挥一挥手,对他的兵喊道,"把家什还给人家。"韩复榘的兵把枪还给了晋军,那个粗壮汉子也把盒子枪扔给了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哈哈,"韩复榘一笑,摆摆手道,"你们走你们的,咱走咱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韩复榘也不是逛窑子的,没情没义,商都统的好都装在心里呢。可要是商都统非得要掐咱的脖子,咱也不是软柿子。摆开阵势,咱刀对刀、枪对枪地较量较量!"商震的兵垂了头走了,韩复榘对手下笑道:"阎锡山跟商震还真他娘的当咱投了他们了?咱不过是借个盘缠罢了,哈哈哈!"他的兵也是哈哈一阵大笑。

  笑完,韩复榘回身问刚才缴络腮胡子枪的汉子道:"你叫啥?""报告师长,我叫吴化文。""当什么官儿?""排长。"韩复榘上前捶了吴化文挺起的胸脯一下说:"好小子,有胆气,赶眼色,给我到手枪队当连长去!""是!"吴化文的嗓门儿十分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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