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会攻归德

  韩复榘回到了冯玉祥的手下,先是做了第六路总指挥,接着在国民联军改成第二集团军时,又当了第二集团军第三方面军的总指挥,统领三个师两万五千人马。因存了将功折罪的心思,做事格外尽力,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先是把叛将靳云鹗打得没命逃去,连克了登封、白沙、禹县,缴获了许多物资。接着又在彰德跟东北军张学良恶战一场,亲自带了手枪队上阵督战,把奉军打得败退一百多里。后来又与孙良诚、石友三联手在杞县大破直鲁联军,得了西北军出潼关以来少有的一次大胜,一时间成了常胜将军。韩复榘很是得意,人前人后又把下巴仰上天去。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五日,韩复榘带着三师人马,来到了归德城下。

  归德城里驻扎着直鲁联军的袁家骥军。袁家骥是张宗昌手下的一员猛将,战场上杀得兴起时常常双手挥着盒子亲自上阵。韩复榘却没把他放在眼里,布置手下把归德城围个结实,只待喘口气儿,便要攻城,手到擒来。

  这时,庞炳勋带着他的十四师到了。

  庞炳勋在西北军里也算得一条好汉,南口大战时,受伤瘸了一条腿,因此得了一个"庞拐子"的绰号。这人后来台儿庄抗战时,与张自忠联手在临沂与日本人打了一场硬仗,成了闻名全国的人物。

  韩复榘从来都是自己吃肉也不想别人啃骨头的主儿,一心要将袁家骥这块肥肉独自吞了,庞炳勋向他的锅里伸笊篱,自然有些气恼。见了庞炳勋,嘴角挤出一丝儿笑来道:"老庞辛苦,咱已布置妥当了,只要三方面军的弟兄们一个冲锋,就可拿下归德,不用劳动你了。"庞炳勋也不是善茬,眼见韩复榘的脸不是正色儿,话里还带着骨头,身上的毛便奓了起来,一张口也不打弯儿,说是奉了二方面军孙良诚总指挥的命令,前来攻城。韩复榘听了,暗道:你个庞拐子武大郎骑只黄鼠狼,要人没人要马没马,攻什么城?还不是想从我的锅里捞油水!还抬出孙良诚来唬人,也不摸着脖子上的玩意儿好生想想,咱韩复榘怕过谁来?

  韩复榘刚要噎庞炳勋两句,心思一转又咽了回去。他从郑州来前线时,冯玉祥曾问他说:"到了前线,孙良诚听你的还是你听他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韩复榘精得猴子似的,怎能听不出长官舌头后边的意思?冯玉祥是怕他到了前线,跟孙良诚争高低误了大事!便立马说:"我听孙良诚的。"孙良诚如今派过庞炳勋来,要是翻了脸,冯先生面前不好说话,眼珠儿转了几转,生出一个主意来。

  韩复榘说:"袁家骥可是只没毛大虫,没些本事怕是摁不住他。"庞炳勋青了脸说:"那我攻一个门,你攻一个门,怎么样?"韩复榘嘻嘻一笑说:"好,老庞不愧是咱西北军的猛将,佩服得紧呀。我看这么着,归德的南门难攻,咱来攻,你攻北门。"庞炳勋站起来说:"南门我来攻!有眼珠儿的都瞪大了给我瞧着,咱老庞是不是吃干饭的!"说罢,拔腿便走。

  韩复榘跟在身后送了出来,不咸不淡地说:"好,那就咱攻北门,你攻南门,明日一早六点一起动手。要是觉得不行,你招呼一声,咱立马过去增援。哈哈。"庞炳勋觉得胸脯子憋得慌,回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就这么定了,听说袁家骥有百步穿杨的手段,等我捉了他,一定送来让韩总指挥跟他比比枪法。"一瘸一拐地迈了大步走了。

  看着庞炳勋渐渐走远,韩复榘脸上的笑慢慢冷了,转身对着孙桐萱、曹福林、张凌云三个师长说:"这次攻归德咱要露一手给庞拐子瞧瞧,让他学学什么叫打仗!"第二天一早,东边刚透出些许亮光来,第三方面军的兵就拖着云梯,悄没声地摸了上去。归德北门的城头上,直鲁军的旗子懒洋洋地垂着,几个兵慢腾腾地来回溜达,偶尔喝问几声。

  突然,城下一声号响,北门城下数不清的士兵一阵呐喊,跳起来向城上冲去,机枪大炮也不住点儿向城头打过去,枪炮声炒豆子一般响了起来。这时离六点还差十分钟!

  袁家骥的人应声跳起来抵抗。一时间,城上城下杀成一团。

  韩复榘却在远处一个土堆后边,搬了一张太师椅坐了,裹了大衣垂着眼皮打起盹儿来。

  城上城下难解难分打了有两袋烟工夫,便听得南门庞炳勋那边枪炮声也响了起来。韩复榘传下令去,让攻城的队伍撤下来歇歇。众人正觉得蹊跷,韩复榘却把旅长谢会三叫到跟前道:"你那三个团一个团一个团地给我轮着冲,冲一波马上回来。记住,紧要的是不能吃亏!其他人都给我老实待着,谁要是不听命令,我剥了他的皮!"又搂搂手,把另一个旅长徐桂林招呼到跟前,道,"带上你的人马去南门支援一下庞拐子。"徐桂林一头雾水,刚要开口问时,却听韩复榘道:"闲话少说。去时离城近点儿走,到了南门,要是老庞不让你帮,你也不要逞那个鸟劲儿,就在一边看热闹好了。"说罢,又向谢会三挥挥手,说,"你接着攻接着攻。"徐桂林不敢多说,带着部下走了。谢会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总指挥,咱不一齐上去跟袁家骥来硬的,怕让庞拐子抢了先手。"韩复榘高了嗓门道:"你耳朵塞了驴毛咋的?没听清呀!一波就一个团上去,冲一下子就下来歇着。给我记着,往上冲时,枪要打得猛,嗓门儿要亮!"谢会三不敢再问赶紧走了,一会儿,一团人一阵大喊冲了上去,到了城边,城上乱枪齐下,双方枪炮射了一阵,这团人呼呼隆隆退了下来。谢会三急得直打转转,参谋长李树春来了,谢会三迎上前问:"总指挥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早晚这块肥肉落到了庞拐子嘴里。"李树春笑嘻嘻地说:"总指挥说你干得不错,让你歇会儿再来一下子。"第二波冲上去,又是打了几下便退了下来。

  南门那边却是越打越猛。徐桂林领了人马转过城去,庞炳勋脸都青了,憋了一口气,定要头一个打进归德城去,给韩复榘瞧瞧。他亲手毙了一个后退的连长,把督战队拉到城下列开,一个个擎了大刀,督促着士兵拼命攻城。

  南门打成一锅粥,北门三方面军的人急得搓手跺脚,韩复榘却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摇头晃脑唱起小曲儿来。

  南门的枪炮声越发稠了,突地,韩复榘的曲儿停了,眼皮翻上去,侧了耳朵听了一听,猛地站了起来喊道:"火候到了,全部人马立即进攻,一口气给我拿下归德。唱得嗓子眼儿冒烟了,一个时辰后,我要到袁家骥的军部里喝茶。"枪炮铺天盖地打向北门城头,紧接着嗷的一声喊,三方面军像出了笼的猛虎直扑过去,第一波就上了城头。

  原来,韩复榘早已算计停当:先在北门提前猛攻,后又不断地挑逗,再加上北门队伍悄悄向南门移动,都是为了骗过袁家骥,让他把北门当做佯攻,只跟南门庞炳勋那边使劲儿拼命。袁家骥果然上当,把守北门的兵分到了南门一部。这下子北门自是支撑不住,还来不及拉开架式,韩复榘的兵已是攻上城来。

  土堆后边,韩复榘伸着脑袋看得真真切切,嘿嘿笑了半晌,方咕哝道:"庞拐子,你老兄还想猴子嘴里抠枣核儿,也不睁大眼珠子瞧瞧咱是谁?"对着手枪队喊一声,"走,咱爷们进城去。"手枪队的百十号人手提盒子枪,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韩复榘进了归德城。

  归德城里,一溜儿一溜儿全是垂头丧气的俘虏,韩复榘的兵忙着搜人、缴枪、归并战利品,吆吆喝喝来往穿梭。

  韩复榘直奔袁家骥的军部,到了军部的院门口与一簇人走个对头,却是曹福林带着兵骂咧咧推搡着几个人往外走。前边一人被绑得粽子一般,后边几个皆是卫兵模样,浑身上下都沾了血迹。曹福林见韩复榘到了,笑嘻嘻地迎上来道:"拿住袁家骥了。"韩复榘噢了一声,脸上露了喜色,却埋怨道:"我说曹师长,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啦!怎么这么对待袁军长呢?松绑松绑!快快松绑!"几个兵给袁家骥松了绳子,韩复榘上前像老朋友似的挽了袁家骥的胳膊道:"得罪了得罪了。快请,咱进屋喝杯茶去。哈哈哈。"这时,谢会三跑了过来,说:"报告总指挥,咱把南门打开,庞拐子的人拥进来抢俘虏抢家什,跟咱的弟兄闹起来了。""庞拐子真他娘是个叫花子。"韩复榘哈地一笑,一只脚蹬在台阶上,叉着腰说,"归德是咱第三路军拿下来的,他庞拐子凭啥跟咱抢呀,一枪一弹也不能便宜他。气急了,老子连他们的家什也一块儿缴了。"谢会三答应一声跑了。韩复榘进了袁家骥的军部,大咧咧在椅子上坐了,往四周一打量,哈哈笑道:"我说老袁哪,你这儿弄得挺排场呀。"袁家骥红了脸道:"惭愧惭愧。"韩复榘指指座位:"坐,坐,到了这儿就跟你自家家里一样,甭客气。"袁家骥讪讪地坐了,韩复榘指手画脚跟袁家骥说起闲话来。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四方面军总指挥石友三打过来的。韩复榘斜了身子一只脚蹬着椅子扶手,大笑道:"汉章呀,你怎么把电话打这儿来了?噢,李参谋长告诉你的,真他娘的嘴快。哈哈,是呀,归德攻下来了,袁家骥让我拿住了。哈哈,眼下他就在我身边坐着呢。"电话那头石友三也是哈哈大笑:"好好,可别怠慢了客人。""哈哈。得空你也跟他亲近亲近?""好好,我这边也是大胜呀,咱们这一仗估摸总起来得俘他个两三万,这下可把张宗昌打瘫了,这可是北伐以来少有的大胜仗呀,哈哈。""哈哈哈,什么事儿咱哥们伸手,那就是头一份儿。哈哈,想挡咱的道儿,眼珠子长到屁股上了。"袁家骥的脸成了紫茄子,手也哆嗦起来。

  石友三忽地换了口气道:"我说向方,你耳朵里有了没有?邓哲熙代理河南省主席了。"韩复榘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没了踪影,听那边石友三又说道:"听说冯先生起初打算让你代理河南主席的,可石敬亭他们几个在冯先生耳朵边上一个劲地嘀咕,冯先生便改了主意,让邓哲熙干了。操他娘,咱们在前边拼命,人家总在咱腚后头使别腿。唉,冯先生耳朵根子也软啊。"石友三不住声地唠叨起来,韩复榘阴了脸咔地扣上了电话,一股怒气从脚后跟直蹿到顶门上。

  自从重回冯玉祥的旗下,他韩复榘场场硬仗都没落下,打出了许多战功,也打出了许多心思:手里攥上一支人马,脚底下占上一块地盘,那日子过得就舒坦了,可冯玉祥好像偏不让他遂意。进了河南后,冯玉祥兼了省主席。可战事正紧,他哪儿有空干这营生?因此先委了薛笃弼,后又委了鹿钟麟,眼下又委了邓哲熙代理省主席,韩复榘盼红了眼,冯先生却没半点儿意思。韩复榘心里怨道:"这哪里是耳朵根子软?分明是投晋的事在冯先生心里结着疙瘩呢。"这时,袁家骥站了起来,说:"韩总指挥,袁某认输,请你发落吧。"韩复榘斜了袁家骥一眼,发现这家伙不阴不阳忒不顺眼,便伸了一个指头点着袁家骥的适才坐着的座位说:"发落?好,坐下坐下。"袁家骥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猫玩弄的老鼠,无可奈何又坐了下来,韩复榘低了头一言不发,半晌过去,才突然抬头问道:"老袁呀,你在直鲁军里干了多年,你说说,张宗昌是怎么让你们替他卖力的?"袁家骥猜不透韩复榘的心思,低头想了一想,说:"这个……袁某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倒是有些意思的。民国七年时,张宗昌是咱的旅长,带着我们到湖南讨伐护法联军,被零陵镇守使刘建藩杀得大败,从醴陵、攸县一路退到长沙,眼看就撑不住了。张宗昌挑了六百人组了个敢死队打头阵,上前去堵刘建藩。敢死队在长沙小吴门车站出发时,张宗昌对大伙儿说:'兄弟们还能干一气吗?'大家应声说'能!'张宗昌又说:'我张宗昌也没什么报答兄弟们的,给兄弟们磕个头吧。'说着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敢死队的弟兄全都吃了大烟一样,来了精神,跟了张宗昌一鼓作气攻下了株洲,打死了刘建藩,把护法军也打了个屁滚尿流,临了把醴陵、攸县、茶陵都占了。"韩复榘低头听到这里,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在屋中间转个圈儿,伸了大拇指道:"张宗昌果然是个人物!不讲别的,只这给手下磕头,寻常人哪个做得出来?哪个能做得出来?"袁家骥也长叹一声说:"可惜没读书呀,一个从土坷垃里爬出来的老粗到底成不了大器!"袁家骥是只白了尾巴的老狐狸,修炼得心机极深,话一说出口便觉得差了,偷眼看果然韩复榘脸色变了,两眼阴森森地看了过来,袁家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刮子。

  "噢--哈哈。"韩复榘干笑两声,点点头,对袁家骥说,"你老袁的名头在咱耳朵里早就嗡嗡的,都说你老袁能文能武,双盒子枪一出手十拿九稳,佩服得紧,今日让咱见识见识?"袁家骥道:"浪得虚名浪得虚名,不敢在总指挥面前献丑。"韩复榘道:"哈哈,这个不劳老兄动手。咱带兵的人本事大小,从护兵便看得出来。今日兴致不错,让你我的护兵来个校场比武如何?"说着,抬手从条桌上抓了几个酒盅儿,向屋外走去。

  袁家骥一头雾水,猜不透韩复榘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也随了走出门去。

  韩复榘在门口檐下站定,向吴化文一摆头,道:"请袁军长到墙根儿站稳。"吴化文几个人答应一声,上前把袁家骥架到了东墙根下。袁家骥以为要枪毙他,倒也并不惊慌。只是不明白这韩复榘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到底想唱哪一出。

  这时,西墙根儿还一溜儿绑着袁家骥的几个护兵,其中一个极是雄壮。韩复榘指了他对吴化文说:"给那个高个子松绑,给他支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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