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编:《守拙斋吟草》序

  张人表先生摛藻属对有年矣,今将部分诗词对联作品结集为《守拙斋吟草》一书予以刊布,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张先生不但自己创作诗词对联,还经常为吟友修改诗词对联。读者对张先生创作方面的情况,玩味《守拙斋吟草》后,似乎可以知其梗概;但了解到他修改他人作品方面的情况,对于他的创作才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这得从我同张先生的结识说起。

  1988年6月,为解决夫妻两地生活问题,我从地处开封的河南大学历史系调入洛阳师专历史系。洛阳师专是个蕞尔小校,只有弹丸之地,教职工多住在校内,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过惯了蠹鱼生涯,养成了闭门杜客、独来独往的习性,日居月诸,依然认识不了几位。1989年元月,洛阳市北京大学校友会成立。会上,校友发言提到:"市区和属县现有校友500多人。经过统计分析,发现北大人从政当官者少,搞专业技术者多;北大人不抱团,同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几乎不来往,甚至不认识。"不久,一份油印的校友会通讯--《北大人》第1期,飘到我手里。这是张先生参与编辑的,上面有他的七律《庆贺洛阳市北京大学校友会成立》。我这才知道,这位在校园内偶尔看见过的慈眉善目的长者,原来和我是校友。他1950年由中文系毕业,比我由历史系毕业早20年。为了活跃《北大人》第2期的版面,我当即次韵和诗,请他郢正,打听到他的"府邸",原来同我的蜗居临窗相望,绝对距离只有十几米。拙诗第6句原作"骧首济时更足珍",第7句原作"阴岭遥看唯白雪"。我说依照诗律,"济"字平仄不合。张先生不假思索,立即改为"匡时",并顺便把"阴岭"改为"嵩岭",说这样才与题目中的"洛阳市"贴切。改得好!一向鲁钝的我顿时觉得开了点窍。我们的交往便这样以诗词为因缘而展开了。

  同年4月份,我作了首《游汝州风穴寺》的七律,颔联原作:"禅侣无人真解佛,游人有兴尽寻幽。"张先生说:"可把'无人'改为'几人',疑问句能引起读者思索,比陈述句效果好。一联内出现两个'人'字,最好避开,可把'游人'改为'游俦'。"我遵命笔录,进而把"有兴"改为"足兴",以求对仗工整。我觉得从此提高了不少,后来不但再没麻烦过张先生为我改诗,而且自己还能为一些吟友的作品妄下雌黄。但比起张先生,我甚至一直未能达到望其项背的地步。同年暑假中,张先生和我受洛阳诗词学会的委托,编辑会刊《河洛诗词》创刊号。会员们的作品,随意性太大,为了在同国内兄弟诗词团体的交流中不至于引起过分争议,便由张先生和我大致参照诗词格律,对入选作品进行加工。我搦管临笺,再三斟酌,才勉强想出修改方案。而张先生对作品只消看上几眼,便笔走龙蛇,调语序,换词句,顷刻间改出一堆。看着他有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我只有自愧弗如的份儿。

  渐渐地,我们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有位吟友,生前一直找张先生和我为他的作品"帮忙"。他拿来的诗词草稿,或者粗糙不通,或者残缺不全。我们为他润色加工,为他补足词句。他往往手指着我们提供的词句,问道:"这个字念啥音,是啥意思?这个典故是啥意思?"然后,他或者寄给外埠吟友,或者发表于报刊。外埠吟友致函称赞他某句如何气势磅礴,某词如何工巧妥帖。他把信拿给我们看,想让我们知道我们提供的词句受到了夸奖,以便提高我们继续为他修改诗词的积极性。然而受夸奖是由他尸其位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们底事!我们心底逐渐产生了一些反感。后来,这位吟友购买香港书号,自费印行了一本诗词选集。我无法想象不知底细的读者看到书中作品,如何能把俚俗浅白和雅驯深沉视为和谐的有机的统一体。市里一位后生,请张先生为他修改作品,凭这几首大刀阔斧修改过的诗作,堂而皇之地入选邻省编辑出版的《当代中华诗词家大辞典》。几年过去了,这位后生偶尔也发表诗作,仍然不懂格律为何物。我无法想象他足足过了一把当"诗词家"的瘾,是否心安理得。我同张先生聊起这些事。如果把这种行为斥为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会显得我们不够温柔敦厚的话,那么,总可以说是有弄虚作假之"嫌"吧,我们是不是起了助长歪风邪气的作用呢?张先生说:"陈毅请毛泽东为自己改诗,毛泽东只改了一首五律,说不能多改了。毛泽东致陈毅的信交待了这个情节。责任应该分明,不欺骗读者。"因此,我们非正式地约法三章:"对于初学者的习作,可以修改;对于以发表、参赛、应征为目的的作品,不予修改;或者只原则性地指出某处有毛病。"但我们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都没做到。我们无法驳吟友们的面子,只好自己作法又自己犯科。张先生是菩萨心肠,我是嘴硬心软。

  张先生历年来为吟友们修改过的作品,作为资料保存下来,有数以百计之多。我想,对这些资料加以梳理,找出规律,提出对策,对于作诗者水准的提高,肯定大有裨益。于是,我建议他写成系列文章,予以发表。他不肯,怕因此使一些吟友难堪。该不至于那样吧!唐代诗僧齐己作《早梅》诗,有句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认为"数枝"则算不上"早",遂改为"一枝"。齐己拜谢,称郑谷为自己的"一字师"。这事作为佳话流传下来,改诗者的高明在受到人们称道的同时,被改诗者的谦逊并没有受到奚落。当今的吟友既然都算是文化人,难道都不曾侧闻过古人的遗风,何必要对自己的诗词请人修改过讳莫如深。然而张先生依然不肯答应下来,他处处在为别人着想。

  以上介绍的,都是张先生输出的一面,勉强可以冒充输入的一面,我只知道一件事。1990年,洛阳市海外联谊会和历史学会拟在中秋节伊始举办"根在河洛"联谊会暨第二届河洛文化研讨会。会期在即,筹备会议的负责人找我,说会议有一项程序,由市某领导率领与会人员,赴孟津县负图寺公祭炎黄祖先,需要为领导代写一份文言文的祭文,问我是否会写。我怕写不好,就推荐了张先生。张先生找来毛泽东《祭黄帝文》作范本,是四言诗,我觉得很恰当,因为《诗经》中的《颂》是宗庙祭祀歌词,基本是四言诗,很庄重。祭词前面要交待某年某月某领导率某某人等赴某地祭祖。我想起《滕王阁序》表达时间,用了"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句子。中秋节是阴历节日,我建议祭词年份勿用公元纪年,而用干支纪年法和《尔雅·释天》太岁纪年法配合的阴历纪年,用季节和十二律配合纪月,以求古雅。张先生采纳了我的建议。接着,负责人说有人认为《祭黄帝文》是去黄帝陵祭祀,孟津县负图寺是所谓河洛文化的先声河图出处,不是祖先陵寝,去这里祭祖不合适,因而取消。这样,张先生所作的祭词便需要调整,由自己在联谊会议上朗吟。我见他原稿上的纪年有误,就指了出来。他愣了一下,翻了翻墙上的挂历,连说:"弄错了,弄错了,这是去年的挂历。"于是作了更正。我突然发现"庚午"和"南吕"是押韵的,他立刻调整语序,成了现在所见到的那样:"上章敦牂,岁在庚午,序属仲秋,律中南吕";然后删掉某领导率某某人等行某事,与下文配合成一首完整的诗。他高兴地说:"行了,不叫《祭祖文》了。正好三十韵,就叫《根在河洛三十韵》算了。"他这种泰山不辞土壤的气度,令我仰止。我为自己曾受益于他的改诗,终于有机会报效涓埃,而感到一点点欣慰。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如是说。这篇小序不可能对张先生和诗的这些关系作面面俱到的阐释,但至少对于"群"在张先生同吟友交往中的体现,能让读者了解到一些具体的内容吧!  

  1998年6月17日

  附录唱和诗:

  次韵张人表翁洛阳北大校友会成立

  1989年1月

  频年去国绝音尘,聚会何如骨肉亲!

  初识同门呈俊逸,顿伤往事理丝纶。

  望鱼弹铗应无恨,骧首匡时更足珍。

  嵩岭遥看唯白雪,殷勤只为兆阳春。

  张先生原作

  三川雪霁浥轻尘,多士跄跄笑语亲。

  往昔燕园承雨露,今兹洛邑肆经纶。

  蕙兰蘅芷争扬烈,文史理工竞献珍。

  对酒欢歌歌鼎革,布新除旧好迎春。

  步韵张人表先生七十初度

  1991年8月2日

  早年先折桂中枝,三绝韦编为济时。

  小学深究精义富,大灾荐至吉云迟。

  追风老骥存凌厉,待日新葵务护持。

  乐水乐山诗笔健,洛清嵩永共情痴。

  张先生原作

  曾折蟾宫第一枝,京华效足盛年时。

  红羊在劫何须遁,白首归真未觉迟。

  诗侣五洲欣唱和,后生一代俟扶持。

  糟糠偕老金婚近,绕膝诸孙戏舞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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