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编:诗词写作求新琐议

  清人赵翼《论诗》云:"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他因此认为即如彪炳史册的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的诗篇,"至今已觉不新鲜"了。一部文学史说明,文学的求新心理是有成就的诗人的共性,在创作上他们宁缺毋滥。仅以唐代为例:《唐才子传》卷1《崔颢》条说:崔颢写有《登黄鹤楼》诗,李白认为自己翻不出新意,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因而"为哲匠敛手",干脆"无作而去"。《唐诗纪事》卷51《繁知一》条说:繁知一仰慕白居易的诗名,在神女祠墙上写诗说白居易"行到巫山必有诗","速排云雨候清词"。白居易来到白帝城,见到这首诗,却十分怅然,答以刘禹锡"三年理白帝,欲作一诗于此,怯而不为";自己于是吟哦前辈的四篇有关诗作,"卒不赋诗"。因此,诗人们常把刻意求新作为自己创作的鹄的,写出大量不落窠臼的篇章。《唐才子传》卷5《李贺》条说:李贺诗以"奇诡"著称,标新立异,"绝去翰墨畦径"。《唐才子传》卷10《卢延让》条说:卢延让《宿东林》诗有"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句;《赠元上人》诗有"高僧解语牙无水,老鹤能飞骨有风"句;《蜀道》诗有"云间闹铎骡驮去,雪里残骸虎拽来"句,皆新奇警策,被人誉为"此去人远绝,自无蹈袭,非寻常耳"。《北梦琐言》卷7又说:卢延让的进士行卷中有"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等句,逼真生动,人所未言,得到很多公卿名流的称赞。他总结道:"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儿狗子也。"这虽然出于功利主义的目的,但求新的精神还是应当肯定的。反之,如果诗词创作只停留在化前人之意、袭他人之语的水平上,陈陈相因,似曾相识,文学便谈不上有什么进步。北宋末年,吴激奉命出使金国,席间,宇文虚中填《念奴娇》词,吴激填《人月圆》词。吴词云:"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我们马上从中认出了杜牧、刘禹锡、白居易的面孔。元人刘祁《归潜志》推许该词为:"半是古人语,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犹胜于宇文自作者哉?"推许过当,很难令人首肯。为了避免这种雷同现象,文学批评中便出现了"捉语意相合处"的活动。《唐摭言》卷13说:唐代一位僧人颇擅长此道,张籍很伤脑筋,就冥思苦索,作出"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句,自以为独创,兴冲冲地去找这位僧人炫耀。僧人却说:"此有人道了也",于是吟道:"见他桃李树,因忆后园春。"张籍也只好"抚掌大笑"。

  古人的求新活动给予我们很多启迪,现阶段我认为应该在技巧、意境、词汇几个方面下功夫。技巧没有程式,作者可根据自己的个性、特长和修养,任意施展,越新奇越好。这方面的事例在传世的诗词中随处可见,读者可细玩借鉴,不必赘述。这里仅就意境和词汇问题谈些看法。意境当然应该发人所未发,越新鲜越好。时代在前进,环境在变化,社会生活在更新丰富,意境也应随着推陈出新。《水经注·江水》载渔歌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早发白帝城》诗也说:"两岸猿声啼不住。"今天过三峡,再也不见这种景象,如果也要写什么高猿长啸,哀转久绝,则意境虚假,殊觉不类。北宋梅尧臣《鲁山山行》诗云:"霜落熊升树",清人赵翼《晓起》诗云:"马啮残刍鼠瞰灯",今天再这样写,不但产生不了美感,反倒让人恶心。意境产生于题材,这就需要不断挖掘新东西。即使是一些几乎被人写滥了的题材,也会因作者的立场、方法、认识能力、视角和侧重点的不同,而翻出新意。咏史诗以王昭君为例: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云:"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该诗着眼于怨恨一面。北宋王安石《明妃曲》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该诗由杜诗"画图"句生发开来,连类而及画师的下场,确实击中了国画中肖像画不能传神的弊病;又联系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失宠被囚事,说明妇女若遭不幸,便无所谓处所的区别。北宋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该诗认为汉元帝昏庸,近在身边的事情都弄不清,怎能制服万里之外的匈奴?明人李攀龙《和聂仪部明妃曲》又说昭君弹琵琶,"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该诗由杜诗"琵琶"句生发,表达的却不只是昭君个人身世的哀叹,还有对祖国的怀想。清人吴雯《明妃》诗云:"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即有千秋国士风"。这是赞扬昭君的高贵品质,比作国中的杰出人才。清人刘献廷《王昭君》诗把她比作西汉智谋奇绝的政治家陈平、贾谊,说:"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则进而指出了昭君的特殊使命和人生价值,意境得到升华。尽管如此,仍然可以说馀蕴未尽,我于是赋一绝,以作求新的尝试,云:"末路犹须理万机,哪能轻重必躬知。蛾眉莫怨君王暗,细事何妨委画师。"侧重点放在汉元帝一方。咏物诗以蝉为例:古人以为它居高食洁,吸风饮露,常加以歌颂。唐人骆宾王《在狱咏蝉》诗哀怜秋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南宋王沂孙词《齐天乐·蝉》说:"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夕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唐人贾岛以《病蝉》诗感叹自身遭际,说:"黄雀并乌鸟,俱怀害尔情。"而现代科学认为蝉是吸食树汁的害虫,这就有可能反其意而咏之,我于是赋一绝云:"秀木阴阴寄一生,误传高洁得修名。但凭树汁疗枵腹,聒耳还酬抱恨声。"当今的社会生活中新事物层出不穷,诗词领域完全可以拓宽,凡吟咏新事物,无疑都可以产生崭新的意境。时贤对此做了不少努力。南京《江海诗刊》报1989年第7期载王秋丞《咏塑制紫罗兰》诗云:"紫花绿叶逼天真,姿色新奇却乏神。不及昙华能一现,只缘雨露未沾身。"清新奇特,意味深长,即是成功的一例。

  词汇运用亦可探讨。诗词既然是传统体裁,当然应多采用传统词汇,不然写出来就不像诗词。但是,词汇又是应社会生活所需而出现的。社会生活的变化必然导致新词汇涌现,不采用新词汇就难以准确地描写社会生活。比如今日消暑,用的是电风扇、空调,如果还用"团扇"之类的词,就会脱离社会生活实际;今日出门,代步工具已是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如果还用"蹇驴"之类的词,也会让人感到滑稽。这就需要解决好运用古词和采新词汇入诗词的关系问题。其实,就是古代的词汇,有很多在当时也是口语新词,用习惯了就显得雅了。杜甫怀念亡友王维的《解闷》诗中有"未绝风流相国能"句;刘禹锡《赠日本僧智藏》诗中有"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句。这个"能"字(在词曲中演变为"恁")和"宁馨"一词,分别是当时和前代的口语,意为如此、那样。这些词约定俗成,现在仍有生命力,用起来显得很雅。照此推理,现代一些口语俗词,也可酌量入诗词,但须慎之又慎,以符合语言习惯、能为大多数人接受为前提,不然就会重蹈戊戌维新前后新学诗和诗界革命中用语生涩的覆辙。那时谭嗣同作《金陵听说法诗》,有句云:"纲伦梏以喀私德,法会极于巴力门。""喀私德"是caste的译音,指印度不同社会等级的种姓;"巴力门"是parliament的译音,指英国议会。引入诗中,诘屈聱牙,令人莫名,实是败举。类似的用语现象,当今也有。"文化大革命"中,我是北京大学的学生,见墙报上歌颂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领域的诗词用了"燕清"二字,着实令人费解,因为任何工具书上都没有。我因处在特定环境中,知道是借"燕园"、"清华园"代指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进而代指上层建筑领域。这项政治活动的是非,因轶出本文范围,这里不予讨论,单就用词来说,是大可商榷的。其实有现成词汇可借用,平声有黉宫,仄声有翰苑,平仄相间有庠序、文苑、黉宇、泮宫等等。时下的诗词刊物也有用词未谛的情况。有首《参加民间文协喜赋》的七律,首句为"离休老干放新花"。既然是"老干放新花","干"字可以理解为"树干"、"枝干"。但"离休老干"四字搭配,"干"字那样理解便讲不通,无疑是"离休老干部"的省略称呼,即使口语或散文都无这种用法,十分生硬别扭。"离休老干"四字若改为"悬车老叟"或"老夫致仕",都会顺当得多。也有用词比较好的。广州《诗词》报1988年第17期载陈治法《农村竹枝词》,有"卖了新粮添的卡,窗边偷作嫁时衣"句。"的卡"一词已甚流行,谁都懂,竹枝词要求通俗,写入诗中很自然。江苏淮阴《乐天诗讯》第15期载陈兰青《江城子》词,其下片云:"外开内活济世方,谱新章,闪金光。两制认同,海峡架桥梁。指日金瓯成一统,团结紧,颂虞唐。"这里"世"、"认"二字,按照词谱,都应该用平声字,是其瑕疵。但在词汇求新方面,还是比较成功的。"对外开放对内搞活"、"一国二制"等时语,确实找不到相应的旧词来代替,只好按传统方式缩写入词;搭配上"金瓯"、"虞唐"等古词,便改变了新旧词汇的比例,冲淡了口号概念化的倾向,显得流畅通达。此外,在运用古词汇时,如能熟典反用,化腐朽为神奇,也不失为求新的有效措施。毛泽东词《水调歌头·游泳》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即是一个范例。拙律《南京》尾联:"一统车书成物理,何须嗤笑《后庭花》!"也试图在这方面作点摸索。

  (原载洛阳师专《师范教育研究》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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