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背景下看甘露之变

  摘要:唐文宗起用李训、郑注是为了翦除宦官的流行说法不确,实际上是为了破除李德裕、李宗闵两个官僚朋党。文宗起用他们后,认为他们同自己的太平理想契合,予以倚重,这时才翦除宦官,是实现理想的一个步骤。李训、郑注发动政变,以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同拥有强大军队的庞大宦官势力斗争,必然失败。昭义藩镇的介入,抑制了宦官势力,稳定了国家局势。李德裕党平定昭义叛乱,主要为着树立朝廷的权威,但由于派系劣根性作怪,藉机陷害、打击李宗闵党,硬把李训、郑注和不知情的其他官员拉扯进去,因而否定李训翦除宦官的活动。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一日,京师长安爆发甘露之变,是中唐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各种通史和唐代史读物都不得不提及,但都是仅就文宗起用李训、郑注翦除宦官立论。本文把甘露之变放在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庶几从它与官僚党争和藩镇的瓜葛中揭出一些新的意蕴。

  一、文宗何以起用李训、郑注

  文宗何以起用李训、郑注,各种读物大抵因袭旧史说法,认为文宗为了利用他们翦除宦官,由于他们投靠宦官头子王守澄起家,可以麻痹宦官的警觉。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仅在其它原因之次。

  文宗大和年间,官僚大致分为以宰相李宗闵、李德裕为党魁的两党。所谓"党",并非近代意义的政党,而是松散的政治团伙,它们没有成文的政治纲领、严格的纪律、上下级机构和精确的身份,由政治见解大致相同、志趣投合、来往亲密的官员构成。李宗闵党(俗称牛党,以牛僧孺命名)人数颇多,重要分子有宰相牛僧孺,给事中杨虞卿及其从兄中书舍人杨汝士、其弟户部郎中杨汉公,中书舍人张元夫,给事中萧澣,京兆尹杜悰等。李德裕党有御史大夫兼翰林侍讲学士郑覃等。两党明争暗斗,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大和七年,文宗把杨虞卿、张元夫、萧澣调到外地当州刺史,开始着手拆散朋党。文宗谈到他们的朋党问题,李宗闵说:"臣素知之,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李德裕立即反唇相讥:"给、舍非美官而何?"李宗闵顿时"失色"。(《资治通鉴》卷244)李宗闵出主意罢免了郑覃的侍讲学士身份,以减少他与文宗的接触机会。文宗夸奖"殷侑通经学,为人颇似郑覃。"李宗闵说:"覃、侑诚有经学,于议论不足听览。"李德裕说:"殷、郑之言,他人不欲闻,唯陛下切欲闻之。"(《旧唐书》卷173《郑覃传》)两党对峙,意见对立,彼此吵得面红耳赤,文宗因而感叹道:"去河北贼(河朔跋扈藩镇)非难,去此朋党实难。"(《旧唐书》卷176《李宗闵传》)李德裕好强厉害,使得文宗不能忍受。大和八年,文宗打算安排李宗闵党前身的党魁李逢吉的侄儿李仲言(即李训)为谏官,置之翰林,李德裕以此人曾犯罪流放岭南为理由加以反对。文宗说:"然岂不容其改过?"李德裕认为本性难移。文宗说:"李逢吉荐之,朕不欲食言。"商量"别除一官"。李德裕坚持说:"亦不可。"文宗看着宰相王涯,王涯只好说"可"。李德裕连忙挥手制止他,文宗回头,正好看见,"色殊不懌而罢"。(《资治通鉴》卷245)无疑,只有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才谈得上朝政的决策和实施;只有起用两党以外的人物,才谈得上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李训和郑注适应了这一需要,被文宗起用。

  郑注医术高明,曾在藩镇节度使李愬手下供事,结识了监军宦官王守澄。他后来在政治生活中反复无常,玩弄阴谋诡计,因而名声不好,史书中有很多官僚士大夫抨击他的言论。但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敏悟过人,博通典艺,棋弈(原误作奕,径改)医卜,尤臻于妙。人见之者,无不欢然"。(《旧唐书》卷184《宦官》)李愬称他为"奇才",王守澄称他为"奇士"。(《旧唐书》卷169《郑注传》)王守澄入朝知枢密,专擅朝政,把他带到京师。在大和五年文宗与宰相宋申锡密谋诛杀宦官之际,他伙同王守澄诬陷宋申锡谋反,企图置宋申锡于死地,文宗因此极讨厌他。但大和七年文宗患了风疾,不能说话,王守澄推荐郑注由昭义藩镇(驻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行军司马任上来京为文宗治病,文宗"饮其药,颇有验,遂有宠"。(《资治通鉴》卷244)李训勾结郑注,被王守澄推荐给文宗侍讲《周易》,大和八年,次第担任四门学助教、国子学《周易》博士,充翰林侍讲学士,得以和文宗私下接触。由于他"倜傥尚气,颇工文辞,有口辨,多权数",文宗"以为奇士,待遇日隆"。(《资治通鉴》卷245)

  李德裕引起文宗"不懌",没多久便被撤销了宰相职务,史籍把责任推到王守澄、李训、郑注身上,说他们"皆恶李德裕",便"引宗闵以敌之"(《资治通鉴》卷245),把他从藩镇节度使任上征回京师,与李德裕互换职务。但这时李训仅仅是品秩卑微的四门学教书匠,郑注刚从昭义节度副使任上调回京师,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因此,李德裕罢相尽管王守澄起了重大作用,但主要取决于文宗的态度,李训、郑注这时还只是文宗用以破除官僚派系的小小打手。下一个目标是李宗闵。大和九年,郑注当上了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京城误传他为文宗合炼金丹,须小儿心肝,民间惊惧。郑注一向厌恶京兆尹杨虞卿,就伙同李训构陷他,说这个谣言出自他的家人。杨虞卿下御史台监狱,李宗闵"极言救解",文宗斥责李宗闵说:"尔尝谓郑覃是妖气,今作妖覃耶尔耶?"(《旧唐书》卷176《李宗闵传》)于是贬他为外官。随后,郑注揭发李宗闵当年当吏部侍郎,通过一位姓沈的驸马都尉结托女学士宋若宪和宦官头子杨承和,由二人在宫中多次美言,才当上宰相。于是李宗闵再贬。这样,两个集团的首领都被逐出朝廷,其党羽也被清除出去。文宗对于"宿素大臣,疑而不用,意在擢用新进孤立,庶几无党,以革前弊"(《旧唐书》卷172《李石传》),于是起用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为宰相。

  进一步的问题是,文宗为什么倚重李训、郑注?文宗喜读《贞观政要》,对于唐太宗孜孜政道而取得贞观之治的局面,一直很向往,并且急于求成。大和六年,他对宰相们说:"天下何时当太平,卿等亦有意于此乎?"牛僧孺说:"太平无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理,亦谓小康。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及。"事后牛僧孺对同事们说:"主上责望如此,吾曹岂得久居此地乎?"(《资治通鉴》卷244)他于是辞去了宰相职务。两党其他官员也都没有同文宗这种迂阔的理想相契合的表现。李训、郑注则不然,二人为文宗"画太平之策,以为当先除宦官,次复河湟",甚至具体到"开陈方略,如指诸掌"的地步。文宗"以为信然,宠任日隆"。(《资治通鉴》卷245)显然,李训、郑注是在吹牛皮说大话。当时宦官专权,官僚朋党,藩镇跋扈,财政困难,在这样的政治经济条件下,天下太平谈何容易,因而牛僧孺的话倒是符合实际的。关于"除宦官",下面再分析,这里分析"复河湟"问题。河湟指河西、陇右,吐蕃趁安史之乱,占据了这个地区,唐廷何尝不萌生收复念头,为客观条件所限,一直无如之何。杜牧《河湟》诗说:"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樊川文集》卷2)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宰相元载只是筹划在临近沦陷区的地方置戍兵、筑城堡而已,而且没能实施。唐宪宗看旧地图,"见河湟旧封,赫然思经略之",但"未暇也"。(《新唐书》卷216下《吐蕃下》)这些都是文宗以前的事。文宗以后,吐蕃衰败,内斗激烈,沦陷区唐人趁机起义,以其地归唐。沙州(治今甘肃敦煌市)人张义潮领导民众继续斗争,收复了河陇13州土地,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绘地图以献唐廷。这完全是民众自发的行动,唐廷事后才知道,自己一方根本没有出任何力。那么,李训、郑注"复河湟"云云,不过是空疏的宣言,哄骗文宗,哄骗舆论,不可能付诸实施。而且二人并不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郑注每自负经济之略",文宗问到"富人之术",他"无以对,乃请榷茶"。(《资治通鉴》卷245)盐铁转运使令狐楚兼领榷茶使,深有体会,认为"榷茶实为蠹政","岂有令百姓移茶树于官场中栽植,摘茶叶于官场中造作?"(《旧唐书》卷172《令狐楚传》)茶树是不能移植的,因而古代婚姻习俗有女方接受男方赠茶的订婚聘礼,表示自己对婚姻忠贞不移。小说《红楼梦》中王熙凤同林黛玉开玩笑,说:"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还不给我们家当媳妇?"不知医术精湛的郑注为什么对"本草"习性如此昧然。

  总之,文宗起用李训、郑注,最初是为了破除官僚朋党,被他们的夸夸其谈所迷惑,误以为他们是扭转乾坤的奇才,遂加以重用,翦除宦官是后来的事,是实现太平理想的一个步骤。

  二、李训翦除宦官的行动何以托词甘露

  李训、郑注同文宗密谋,杀掉了宦官头子王守澄,目标转向另一个宦官头子仇士良。李训假称左金吾卫办公院的石榴树上夜间降下甘露,这在冬天无疑是很奇怪的事,想诱骗仇士良偕众宦官前往观看,伏兵突起,杀掉他们。李训为什么要托词甘露?古人迷信,看重任何所谓祥瑞,天降甘露更看作是天下太平的瑞兆。甘露之变发生的这一年,仅在凤翔藩镇(驻今陕西凤翔县),先有五色云出现,后捕获白兔,监军宦官都想上报文宗,节度使杜悰阻止,"监军不悦,以为掩蔽圣德"。郑注继任凤翔节度使,上报紫云出现,并献上白雉。在京师,八月,"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樱桃之上,上亲采而尝之,百官称贺"。因此,李训托词甘露,与此前的祥瑞承接,既迎合了文宗和宦官、朝官们的心理,又同文宗和自己的太平理想一致,便于开展行动。甘露之变过后,文宗对杜悰说:"李训、郑注皆因瑞以售其乱,乃知瑞物非国之庆。卿前在凤翔,不奏白兔,真先觉也。"(《资治通鉴》卷246)文宗从依靠李训、郑注翦除宦官,到公开批判他们利用祥瑞,看样子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是表明文宗虽参与了同他们的密谋活动,但他们具体怎样行动,文宗未必任何细节都知道。在宦官众目睽睽之下,文宗同他们的接触不会过于频繁,说话不会面面俱到、处处明朗。

  三、李训、郑注失败的必然性

  甘露之变爆发,李训、郑注彻底失败,连同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以及王璠、罗立言、郭行馀、李孝本、韩约等官员,皆被宦官灭族。王涯和贾餗并没有参与李训的活动。被宦官滥杀的也不只是他们,在京师和凤翔,至少有三千人。

  李训、郑注败在宦官手下,是必然的结局。宦官与中国王朝史相始终,不废除宦官制度,就不可能取消宦官,杀掉这一批,还会出现另一批。自唐德宗以来,宦官担任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是中央禁军的最高统帅。宦官所以能"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便是由于掌握军权,形成势力。甘露之变前,王守澄、仇士良便担任着右军中尉、左军中尉的职务。宦官或在京师,或在地方监军、巡边,"高品白身之数,四千六百一十八人"。对于如此强大的势力,李训"欲尽诛宦官"(《旧唐书》卷184《宦官》),郑注打算在凤翔挑选数百亲兵,利用埋葬王守澄的机会,"令内臣中尉以下尽集浐水送葬","令亲兵斧之,使无遗类"。(《资治通鉴》卷245)这种做法,用主流意识形态的语言来说,是"左"倾机会主义的盲目行动,不可能奏效。李训、郑注所以期望通过阴谋诡计侥幸获胜,是由于他们都是政治投机分子和政治暴发户,升迁异常,品质多疵,为官僚们所不齿,不具备威望和号召力、凝聚力,也不具备审时度势的能力。

  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在当地组织力量。李训抢先在京师下手,利用几位刚刚变动职务的人匆忙行事。户部尚书、判度支王璠被任命为河东节度使,大理卿郭行馀为邠宁节度使,这是弄虚作假,他们并没有赴镇,只是为了"托以募爪牙为名"在京师"招募豪侠"(《旧唐书》卷169《王璠传》),政变时只有"部曲数百"。(《资治通鉴》卷245)京兆少尹罗立言权知京兆府事,他指使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官纠集吏卒。但官吏消极应付,"万年捕贼官郑洪惧祸托疾,既而诈死,令家人丧服聚哭"。(《旧唐书》卷169《罗立言传》)刑部郎中兼御史知杂李孝本权知御史中丞,在起事当天率领"御史台从人二百馀",罗立言率领"京兆逻卒三百馀"(《资治通鉴》卷245),仓促应付局面。倒是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手下有兵,但他刚由太府卿改换职务,在军中没有资历、威望,没有指挥能力,而且胆小如鼠,当仇士良一行来看"甘露"时,他竟吓得"变色流汗"。王璠和他伯仲之间,李训指挥他来文宗面前"受敕旨",他竟"股栗不敢前"。(《资治通鉴》卷245)宦官利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神策军对付这类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牛刀小试即可。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军各出动五百人,即刻便使李训力量和不相干的官吏、市人流血成河、僵尸遍地。

  四、昭义藩镇对稳定国家局势的功绩

  甘露之变事起,宦官们协调了内部关系,加强了族类意识,对于官僚士大夫,不论有党无党、何派何系,一律视为仇敌。巡边宦官田全操回京途中扬言:"我入城,凡儒服者,无贵贱当尽杀之!"(《资治通鉴》卷245)宦官对所谓逆人亲党进行大清洗,肆意杀戮,霸占财物。官僚士大夫身家性命毫无保障,心灵受到震撼,把仕途看作畏途。裴度"不复以出处为意"。(《旧唐书》卷170《裴度传》)白居易远在洛阳,"愈无宦情"。(《旧唐书》卷166《白居易传》)他的《咏史(自注:九年十一月作)》诗说:"秦磨利剑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按:用西汉初隐士商山四皓典),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几上尽,此作鸾凤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白居易集》卷63)《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自注:其日独游香山寺)》诗说:"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按:曹魏末年,嵇康被杀,临刑索琴奏《广陵散》),忆牵黄犬定难追(按:《史记·李斯列传》:丞相李斯被灭族,对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白居易集》卷65)这时的宰相是郑覃和中立不党的人士李石,二人顶住腥风血雨,勉强办公。议论朝政时,仇士良阑入其中,动辄以李训、郑注的事来侮辱恐吓他们。他们则以李训、郑注由宦官王守澄引进为据,反问道:"训、注诚为乱首,但不知训、注始因何人得进?"使得"宦者稍屈"。(《资治通鉴》卷245)仇士良派刺客暗杀李石,虽受伤未死,但吓得"百官入朝者九人而已,京师数日方安"。正是由于李石、郑覃不同宦官妥协,才使得"纪纲粗立"。(《资治通鉴》卷246)

  仅靠郑覃、李石个人的节操和能力,还不足以抑制宦官,是昭义藩镇对宦官的态度给他们提供了有效的凭借。该镇节度使刘从谏连续上表"请王涯等罪名",还说:"涯等儒生,荷国荣宠,咸欲保身全族,安肯构逆!训等实欲讨除内臣,两中尉(指仇士良、鱼弘志)自为救死之谋,遂致相杀,诬以反逆,诚恐非辜。设若宰相实有异图,当委之有司,正其刑典,岂有内臣擅领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杀伤!"他表示"谨当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资治通鉴》卷245)先属于李宗闵党后属于李德裕党的士人李商隐,号召其它藩镇响应昭义。他的《重有感》诗说:"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全唐诗》卷540)玉帐指军帐,牙旗指旌旗,是节度使的居处和用物。这里说节度使拥有兵力,占据有利形势,应该在国家安危关头同皇帝休戚与共。窦融是东汉初年的凉州牧,凉州即今甘肃武威地区,属于函谷关以西地区。他得知光武帝刘秀欲讨伐隗嚣,便上表问出兵时间,打算效力。这里用以指刘从谏上表事。东晋苏峻谋反,陶侃同温峤、庾亮等人会师于京师建康(今江苏南京市)石头城下,终于杀掉苏峻。这里用以鼓动刘从谏会同其他节度使进军长安,消灭宦官。刘从谏的声讨以及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使得仇士良极度恐慌,宦官势力不得不有所收敛。关于刘从谏对稳定国家局势所起的作用,史官有公正的评论。一则说:"是时中官颇横,天子不能制,朝臣日忧陷族,赖从谏论列而郑覃、李石方能粗秉朝政。"(《旧唐书》卷161《刘悟传附子从谏》)一则说:"苟无藩后之势,黄屋(指朝廷)危哉!"(《旧唐书》卷169《史臣曰》)

  刘从谏提到王涯,是由于王涯并不知道李训的计划,也被宦官族诛,拿这事谴责宦官,更加义正词严。于是昭义镇成了保护受害者的卵翼,李训的哥哥李仲京,郭行馀的儿子郭台,王涯的侄孙王羽,韩约的儿子韩茂章、韩茂实,王璠的儿子王渥,贾餗的儿子贾庠,都逃到这里避难。

  五、李德裕何以否定李训等人翦灭宦官的行动

  李训等人翦灭宦官,是为着李唐王朝的利益,而且是秉承文宗的旨意行事的。因此,古人对于这一事件的性质给予正面肯定。《旧唐书·宦官传》开篇评论宦官肆虐,把李训同宋申锡相提并论,说:"文宗包祖宗之耻,痛肘腋之仇,思翦厉阶,去其太甚。宋申锡言未出口,寻以破家;李仲言谋之不臧,几乎败国。"唐武宗继位后,李德裕担任宰相,仇士良很讨厌他。但武宗猜忌厌恶仇士良,解除了仇士良的实权,并于会昌三年(843)退休。继之掌实权的宦官"刘行深、杨钦义皆愿悫,不敢预事"。(《资治通鉴》卷247)君相朝臣承受的宦官压力相当小,时机有利,可以做好李训等人的善后工作。然而出人意料,会昌四年李德裕主持平定了昭义镇的叛乱,上述几位避难者被该镇内部人杀掉,"李德裕复下诏称:'逆贼王涯、贾餗等,已就昭义诛其子孙。'"诏令"宣告中外,识者非之"。(《资治通鉴》卷248)

  李德裕为什么否定李训等人翦灭宦官的行动,并且把不相干的两个宰相拉扯进去?

  话题回到昭义镇上来。唐敬宗宝历元年(825),昭义节度使刘悟病故,其子刘从谏欲继承职务,托言先父遗表中的意愿,把遗表上呈朝廷,请求批准。朝中讨论,多数大臣认为昭义是内地藩镇,与河朔三镇不同,不能像三镇那样实行世袭制。"宰相李逢吉、中尉王守澄受其贿,曲为奏请"(《旧唐书》卷161《刘悟传附子从谏》),使刘从谏如愿以偿。会昌三年,刘从谏病故,其侄刘稹冒充其子,请求继任节度使。武宗命刘稹以全族入京,担任朝官,刘稹不从,武宗和李德裕决定出兵讨伐。刘稹上表辩解并恳求朝廷罢兵,说:"亡父从谏为李训雪冤,言仇士良罪恶,由此为权幸所疾,谓臣父潜怀异志,臣所以不敢举族归朝。乞陛下稍垂宽察,活臣一方。"这里所说"权幸所疾",指李德裕事,他认为甘露之变以来刘从谏的所作所为是"跋扈难制,累上表迫胁朝廷"。(《资治通鉴》卷247)他谋划用兵方略,说:"泽潞国家内地,不同河朔。"当年刘从谏"欲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与郑注、李训交结至深,外托效忠,实怀窥伺"。"刘稹所恃者,河朔三镇耳。但得魏、镇不与稹同,破之必矣。请遣重臣一人,传达圣旨,言泽潞命帅,不同三镇。自艰难以来,列圣皆许三镇嗣袭,已成故事。今国家欲加兵诛稹,禁军不欲出山东。其山东三州(昭义藩镇管五州,泽州、潞州在山西,邢州、洺州、磁州在河北,即山东三州),委魏、镇出兵攻取。"(《旧唐书》卷174《李德裕传》)李德裕坚持平定昭义,固然主要是为了树立朝廷的权威,防止节度使世袭制由边地向内地蔓延,但他把党争因素带入其中,想藉机清算从李逢吉以来的政敌,便使得平定藩镇叛乱的战场同时成了派系斗争的战场。他构陷牛僧孺、李宗闵,想把他们置于死地。他对武宗说:"刘从谏据上党十年,太(大)和中入朝,僧孺、宗闵执政,不留之,加宰相纵去,以成今日之患,竭天下力乃能取之,皆二人之罪也。"他"使人于潞州求僧孺、宗闵与从谏交通书疏,无所得,乃令孔目官郑庆言从谏每得僧孺、宗闵书疏,皆自焚毁"。河南少尹吕述迎合李德裕的意图,写信给李德裕,诬陷"稹破报至,僧孺出声叹恨"。(《资治通鉴》卷248)武宗大怒,遂将牛僧孺、李宗闵贬斥蛮荒,彻底打倒。至于王涯,早在唐宪宗元和三年(808),便为时任宰相的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所怒,受到贬官处分。李德裕把不曾参与李训行动的王涯叫做"逆贼",无非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学而篇》)而已。甘露之变过后,李德裕党人陈夷行就想把郑注的事栽赃于李宗闵。他对文宗说:"宗闵养成郑注之恶,几覆邦家,国之巨蠹也。"李宗闵党人杨嗣复反驳道:"比者陛下欲加郑注官,宗闵不肯,陛下亦当记忆。"(《旧唐书》卷176《李宗闵传》)由此可见,李德裕所以否定李训翦灭宦官的行动,是出于派系的劣根性,把李训等人及昭义藩镇同李宗闵党硬扯在一起,大做文章。然而史学界研究李德裕平定昭义叛乱问题,始终未注意到这一层含义,因此本文予以发覆,希望能给后来的研究者提个醒。

  附带讨论一个说法。史学界普遍认为李德裕党对藩镇持强硬态度,李宗闵党持姑息态度,前者优后者劣。李德裕党事例即平定昭义叛乱一事。李宗闵党事例是:大和五年,范阳藩镇(驻幽州,今北京市)内讧,副兵马使杨志诚逐节度使李载义。文宗问如何处置,宰相牛僧孺说:"此不足烦圣虑。且范阳得失,不系国家休戚,自安、史以来,翻覆如此。前时刘总以土地归国,朝廷耗费百万(指赏赐),终不得范阳尺帛斗粟(指赋税)入于天府,寻复为梗。至今志诚亦由(犹)前载义也,但因而抚之,俾捍奚、契丹不令入寇,朝廷所赖也。假以节旄,必自陈力,不足以逆顺治之。"(《旧唐书》卷172《牛僧孺传》)研究者们忽略了范阳和昭义的差异。范阳是边地藩镇,安史乱后,朝廷对它的控制一直是鞭长莫及,因而视同化外,只要它能防范奚、契丹的内犯即可,其余不再计较。而昭义是内地藩镇,地近东都洛阳,朝廷不能容忍它尾大不掉。上引李德裕言论表明他看到了内地藩镇与边地藩镇的区别,并以承认河朔三镇世袭制特权为前提,争取它们出兵配合平定昭义叛乱。可见,李德裕对待边地藩镇的态度同牛僧孺完全一致,研究者们却要肯定李德裕否定牛僧孺,岂非咄咄怪事。

  (改题《甘露之变新论》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此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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